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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关系 (南溪不喜)全本在线阅读-起点中文网官方正版

iisanye2周前 (12-12)文章推荐1
摘要:《四喜》:三位母亲与一个女人的二次成长1我病入膏肓,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在奄奄一息之际,沈昭跪在床前,他那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带着哭腔说道:“容姨,这是圣上赏赐的百年山参,这可是极其珍贵的宝贝啊。你乖乖把药汤喝了,很快就能好起来的。”说着…
《四喜》:三位母亲与一个女人的二次成长


1

我病入膏肓,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在奄奄一息之际,沈昭跪在床前,他那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带着哭腔说道:“容姨,这是圣上赏赐的百年山参,这可是极其珍贵的宝贝啊。你乖乖把药汤喝了,很快就能好起来的。”说着,他便将那玉白色的瓷碗递到了我的嘴边。可我实在是无力,只能无力地摆摆手,虚弱地说道:“昭儿,别浪费这些好东西了。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得的本来就是不治之症,若不是沈昭不择手段,像流水一样把各种名贵汤药往我屋里送,还强令几个太医日夜守在我身边,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现在能多活这两年,我已经感到心满意足,再无他求。我颤抖着伸出那枯瘦如柴的手,去摸沈昭的鬓发,心中满是感慨:“昭哥儿,这一世能嫁进沈家,我已经很知足了。只是有一件事,你拖到如今都还未娶亲,我死后,实在是没有颜面去见你父亲啊。”

沈昭红着眼抬头,那薄唇紧紧抿着,眼神中悲痛绝望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隐隐还夹杂着几分愤怒。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地说道:“容——”可刚喊出一个字,就哽咽住了,过了片刻,他别开脸去,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此刻的脆弱。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林月容,我不会娶妻的。”

我知道他在生气。沈昭向来敬重我,可每次只要一提到让他成亲这件事,他就会跟我闹别扭。我一逼他,他就气得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堂堂一品国公,还同娘置气呢?”这话一出,沈昭的神色又是一变。他那漆黑的瞳眸中浓墨翻滚,里面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绪,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心事。

我见他这样,心中一阵酸涩,叹口气,哀求道:“昭哥儿,你唤我一声娘好不好?”他以前总是喊不出口。毕竟我是沈昭的后娘,只比他大了八岁。刚嫁进来的时候,我才十七年华,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而沈昭才九岁,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

沈昭的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他爹一直在边关从军,沈昭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沈老夫人怜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未免对他多有骄纵,结果养得他一身纨绔脾气。他整日带着小厮们,走马游街,斗鸡走狗,书也不肯念,稍微骂他几句,他就抱着脑袋装病,让人又气又无奈。我嫁过来之后,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慢慢把他引向正道,这其中的艰辛,只有我自己知道。

2

最初那几年,我们两人每天都在斗法。沈昭心中恨我,觉得我抢了他母亲的位置,别说一句容姨了,连名字都不肯叫,总是喊我“那个谁”。有一次,他气呼呼地说道:“那个谁,你今日给我选的衣裳十分难看,本少爷穿出去还不叫人笑死?我不去上学了。”还有一次,他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说:“那个谁,你做的鸡汤难喝得要命,喂狗都不要,以后别端来了。”那语气,仿佛我是他的仇人一般。

再后来,沈父战死边关,还被人弹劾冒功贪进,这才导致了兵败。沈家因此被抄家,沈老夫人当夜就气急攻心,吐血身亡。我一个人带着沈昭,过了几年十分艰难的日子。那段时间,我们相依为命,也是在那几年,两人的关系才开始逐渐改善。

沈昭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而我则拼命劳作,没日没夜地干绣活,只为了赚银子供他读书。沈昭也不负众望,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考上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地做到了大理寺卿。如今,更是获封国公,成为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

官做得大了,沈昭的气势也更加冷峻。他往那一站,不怒自威,满府的丫头护卫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别说他们了,连我有时候看见,都冷不丁心里发怵,仿佛面对的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现在,也就是仗着自己要死了,我才敢壮着胆子,逼他喊一声娘。可惜啊,到底没能如愿。

意识飘散之际,我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林月容——”

“林月容,月容,快醒醒!”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睡懒觉呢!”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陌生又熟悉的鹅黄色纱帐。这样鲜嫩的颜色,只有在我出嫁前做姑娘时,才会用到。我娘坐在床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手使劲戳我脑门,说道:“沈将军带他家的小公子来相看了,你还不抓紧准备!”

3

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我竟然重生了。此时是昭平三十年,我十七岁,年初的时候,刚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谢云川退掉婚事。谢云川爱上了一个花船的歌女,为了那个歌女,他不惜同家族闹翻,也要娶她为妻。分明是谢家有错在先,可这世道,总是对待女子格外严苛。

这桩事传来传去,大家不说谢云川负心薄幸,反倒议论起我来,说我堂堂富商林家的闺女,容貌家世都上佳,谢云川却宁可选一个歌女。他们纷纷猜测,难道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也许不能生育,也许,我表面上贤良淑德都是装的,私下里,跋扈凶蛮,喝酒赌钱样样都来。

一来二去,我的名声就坏了。这一年,我娘心里憋着一股气,到处给我相看,想找一户比谢家更好的人家,好打他们的脸。可效果却适得其反。别人说,十七岁也不大,要不是真有毛病,怎么会被谢家退掉之后,急成这样啊。大家都觉得林家闺女肯定有问题,娶不得。

直到十一月初九,沈将军告假回乡,放出话来,说要娶一个续弦。徽县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没什么显赫的门阀士族。除了县太爷,大家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沈海将军。他官拜四品武职,虽然常年镇守边关,鲜少回家,但谁也不敢轻视沈家。因为当初永王殿下巡守边关时,沈将军救过他的命。

沈少爷玩的用的,都是京里赏赐的最时新的好东西,县城里的人,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况且,沈将军年岁也不大,今年才三十不到,长得高大威严,仪表堂堂。一听说他要娶续弦,媒人们蜂拥而至,差点踏破沈家门槛。

4

旁人不明白情况,我心里却是一清二楚。沈海并不是真心想娶妻,他在边关,早有一个贴心的侍妾,两人情投意合,同真夫妻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女子是个寡妇,曾经嫁过一回,生孩子时伤到根基,日后再不能生育了。沈海并不介意这些,他满不在乎地说:“她寡妇,我鳏夫,我俩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沈老夫人气得要上吊,她涨红了脸,大声说道:“门当户对是这么用的?你堂堂四品将军,她一个卖烧饼的小摊贩,配个鸡毛!你敢娶她,我马上一头撞死在你眼前!”沈海无奈,但也犯了犟脾气,坚持不肯再娶。那女子也不介意这些外在的东西,早早搬进他府里,两人关起门来,开开心心过日子。

他们远在边关,沈老夫人的手够不着,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直到现在,眼看沈昭被自己溺爱得不成样子,沈老夫人才肯退一步,提出要沈海娶个媳妇进来,留在徽县教养孩子,侍奉婆母。沈海每年必须回家一趟,但其余时间,他可以和那烧饼女待在边关,两人双宿双飞,她也管不着。沈海应了。

他是个耿直刚介的性格。我还记得,我们洞房花烛那天,沈海掀开我的盖头,情不自禁“哇”了一声,脸上满是惊喜。他说道:“林姑娘,你这样年轻貌美,配我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可惜了。”我红着脸抬头,龙凤烛映照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眉飞入鬓,气宇轩昂。沈海长得出人意料的年轻俊朗,我脸更红,不敢再抬头看他。我轻声说道:“将军才二十八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哪里老了?”沈海笑着摇头,说道:“儿子都九岁,再过几年,我也是当祖父的年龄了,不敢耽误林姑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休书递过来。

5

沈海说,他另有心上人,娶我,只不过是沈老夫人需要一个儿媳,沈昭需要一个母亲。他诚恳地说道:“等熬过几年,沈昭大一些,我会再给姑娘找一门上好的亲事。”跟休书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张数额惊人的银票,算是对我这几年青春的补偿。我心中十分失望,我当时只有十七岁,和所有年轻女子一样,对自己未来的婚姻生活有无尽的期望和向往。何况,沈海长得好,气度也好,我一看,心里就生出几分倾慕之情。

结果,这竟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事。我强忍着眼泪,哽咽着说道:“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沈海惊讶地说道:“媒人没同你说过吗?我给了他六百两谢媒钱,下聘前特意叫他——”看着我落泪抽泣,沈海苦笑了一下,说道:“瞧我这事给办的,哎——”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怪他。给我们保媒的,是我大伯。这钱是他收的,其中隐情,他刻意隐瞒,并没有告诉我。若不是沈海在洞房夜特意重提一遍,只怕我要一直被蒙在鼓里。我顿感人生灰暗,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沈海沉默着,把银子又加了一倍,说道:“这件事是我没办地道,林姑娘,你要是现在就离开沈府,我也无话可说。”

我脑子乱成一片,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沈海在家待了短短五日,就奔赴边关。我愁肠百结,每天都陷在离不离的烦恼中,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鸟,找不到归宿。可很快,我就不烦了。

在参加县太爷那场奢华家宴之时,我竟意外邂逅了谢云川的母亲。当时,我心中不禁微微一紧,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母显然是忧心儿子被人说三道四,便不遗余力地想要把退婚的过错一股脑儿地推到我身上。她拉着身旁一群贵妇,围在一起,开始交头接耳,那些闲言碎语刚起了个头,还没说上几句,沈母就像一阵狂风般,举着巴掌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只见沈母那巴掌如疾风骤雨般噼里啪啦地狂扇下去,那声音,就如同放炮仗似的,震得人耳朵生疼。沈母一边扇,一边怒目圆睁地大声呵斥:“我儿媳堂堂四品夫人,身份何等尊贵,也是你们这群贱妇有资格品头论足的?”

一番折腾下来,那几个贵妇不仅被打得狼狈不堪,最后还全都乖乖地给我下跪道歉。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解气,又有些感慨世事无常。

可以说,那几年里,除了身边没有夫君陪伴,我的生活简直堪称完美。我们林家毕竟是商户出身,虽说家中有点小钱,可当今朝廷对商户的限制极为严格,许多东西,并非有钱就能轻易买到。

就比如说穿着方面,商户只能穿绢、布材质的衣物,严禁使用绫罗绸缎,一旦违反,便要遭受杖责五十的惩罚。在饰品佩戴上,禁用珠翠,银饰的重量也限制在三两以下。出行方面,更是只能乘坐驴车,马车那是想都别想。

然而,如今我成了将军夫人,生活水准一下子就上了好几个台阶,在徽县几乎可以横着走了。婆母性格又极为宽厚仁慈,从不要求我每日请安伺候。我常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那日子,比在娘家时还要舒服惬意几分。

这么一对比起来,身边没有男人相伴,似乎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大事。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留在沈家,这一待就是五年,直到沈家遭遇变故。

婆母临死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恳切,叫我一定要照顾好沈昭。这几年里,沈家人对我关怀备至,我自然不能忘恩负义。

沈昭当时的状态差到了极点,整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整个人毫无生气。我试着给他喂米浆,可他连吞都不肯吞,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他才仅仅十四岁啊,前半程的人生顺风顺水,一片锦绣灿烂,可突然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竟有了轻生的念头。

看着他这般模样,我心疼不已,紧紧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重复:“阿昭,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阿昭,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这时,母亲用力拉我,满脸焦急地说道:“这沈家真是把那小公子宠得没边了,当老子的娶亲,居然要儿子点头才行。”“说是沈公子认可之后,他们才能下聘呢,月容,你快起来梳妆打扮啊。”“也不知道,九岁的小孩喜欢什么样的,娘给你拿套粉色的裙子?”

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自信满满地说道:“不用啦,娘,不管我穿什么,阿昭都会喜欢我的。”

前世,婆母曾告诉我,相中我的,并不是沈海,而是沈昭。当初她也如这次一般,声势浩大,在各色闺秀中挑挑拣拣,沈昭对谁都不满意。他躲在屏风后面,偷偷观察,直到看见我之后,才撇着嘴,勉强点点头,说道:“就她吧。”“傻里傻气,一看就好对付!”

这次,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沈家不在家里挑选了,沈昭也不用再躲在屏风后面,而是光明正大地跟着他爹来了。

我随意选了一套湖蓝色的细布棉裙,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裙裾在风中飞扬,我的心头一片火热,满心期待地想着即将见到的沈昭。我都快忘了,九岁的沈昭长什么样了。依稀记得,他模样极为出众,五官灵动俏皮,一看就冰雪聪明,难怪以后能考上探花呢。

我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不太想嫁呢,现在急什么?”

院子里的梧桐落了满地金黄,我踩着那沙沙作响的枝叶,放慢脚步,嘴角情不自禁地弯起,轻声说道:“沈家那么好,我当然想嫁了。”

前世,我嫁给沈海,也就抄家那阵子,短暂地辛苦了几年的时光。后来,沈昭出息以后,待我极好极好,可以说,让我享尽了荣华富贵。我年岁渐长,对情爱一事早就已经看开了。

纵观周围的亲朋好友,有那年少夫妻恩爱甜蜜的,可最后也会反目成仇。任你当初美色动人,年老色衰之后,也会相看两厌,形同陌路。更不用说那些贫贱夫妻,百事哀愁,孩子的教养问题,婆婆的磋磨刁难,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琐事,让人烦不胜烦。

活了四十多个年头,我实在看不到一桩让我羡慕的婚姻。反倒是我,谁见了我,不感叹一声命好。一辈子被沈昭敬着护着,没受过半点气。这样好的日子,重来一遍,我自然是愿意的。

走到厅堂门口,我放慢脚步,隐隐听见里头传来婆母那熟悉的洪亮嗓音:“这是我家孙儿,单名一个昭字。”

我爹惊叹道:“嚯,沈公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小小年纪,气度竟如此不凡!”

我笑着跨步进去,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见过沈老夫人,沈将军。”可我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只落在沈昭一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五官稚气未脱,眉骨却已经有了刀裁般的雏形。我心中不禁涌上一腔慈爱之情,恨不能走上前去,轻轻揉他的脑袋。

然而,沈昭却后退一步,神情淡淡,抬眸看我,眼中是极为强烈的厌恶之色,冷冷地说道:“这就是那位林姑娘?”“我不喜欢她,父亲,你绝不能娶她!”

听到这话,我的心口像挨了一拳,又痛又闷,整个人呆愣在原地,眼眶情不自禁地泛红。我和沈昭,朝夕相处二十多年,我太了解他了。

年轻的沈昭,性子和婆母像了个十成十,一点不顺心便大喊大叫,做事风风火火,毛毛躁躁。后来的沈昭,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发脾气,眉眼都是淡淡的,就是他现在这副表情。即便后面一句话,他刻意提高了音量,但我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幼年的沈昭。他和我一样,活过一世。

我还记得,沈昭获封国公那日,圣上赐宴,他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后,头一次失态地抱住我,声音颤抖地说道:“林月容,我给你请了超品诰命,除了皇家,你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开心吗?”

我眼含热泪,感动地说道:“阿昭,多谢你。”“若是你爹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有多替你骄傲。”

怀里的身躯瞬间僵硬,沈昭沉默片刻,慢慢推开我,声音低沉地问道:“到现在,你还是忘不了他?”

我大力点头,心中满是感慨,人家的儿子养我到现在,给我这泼天富贵,我能忘吗?做人不能忘本啊。

“阿昭,能嫁进沈家,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是有来世,咱们还当一家人,好吗?”

沈昭眸色沉沉,良久之后,耳旁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好啊。”

眼前这个满眼憎恶的九岁少年,他是我的阿昭,那个陪我过了半辈子,还许我来世的阿昭。为什么现在,他说不愿意了?心脏都疼得绞在一起,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紧嘴唇,眼泪汹涌而下。

沈昭眉头皱紧,手掌微微往前探出,似乎想要安慰我,可又控制着立刻收回去,冷冷地说道:“哭起来更难看了,一看就没福气。”“祖母,咱们走吧。”

沈老夫人一脸尴尬,连忙说道:“这孩子,瞎说什么,要我看,林姑娘长得多讨喜啊。”“只可惜孩子没眼缘,这婚事也不能硬凑。林老爷,这是我们沈家的一点心意,林姑娘的好姻缘,在后头呢。”

沈老夫人留下一份厚礼,带着沈家人匆匆离开。沈海倒是好奇地回头看我一眼,问道:“这林姑娘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啊。”

沈昭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贪图富贵之人,算盘落空而已。”

沈海干咳一声,伸手去捂沈昭的嘴巴,说道:“不许胡说。”“也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

看着沈家人走出大门,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放声大哭。他说我贪图富贵,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我的。什么母慈子爱,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重活一世,凭着沈昭的能力,自然能替他家免掉那场泼天灾祸。他还会像前世一样,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且,婆母和沈将军还健在,一家人齐心协力,他只会更加有出息。他根本不需要我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为何,四肢百骸跟着一起痛。看我哭成这副样子,我爹娘都吓坏了。我娘安慰我:“这婚事也没那么好,那沈将军常年在外,还不等于守活寡吗,难道他还能带你去边关啊?”

我爹附和道:“对啊,去边关也不好,风大得很,听说张嘴就是一口沙,还见不着爹娘,爹娘也舍不得你啊。”

他们不懂,根本不是为了沈海,是因为沈昭啊。

我伤心到极致,到晚上,竟发起高热来。烧了几天,迷迷糊糊,梦里都是沈昭的样子。他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练武,身姿矫健。我端了个小马扎,坐在一旁看,满心欢喜。

沈昭红着脸,让我走开,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哈哈大笑:“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什么授受不亲,我是你娘,看几眼咋了?”

沈昭无奈:“容姨,我今年十七了。”

“咦,这么快吗,难怪个子蹿那么高了。”我走过去,用手在他头顶比画,又张着拇指和食指,去量他的肩宽,说道:“哎呀,我这新衣裳尺寸放得不够,我赶紧去改改。”

沈昭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警告我:“林月容!你不是我娘。”

“哦,小气,不是就不是吧。”他不肯叫我娘,连我自称都不行,我一直以为他面子薄,喊不出口。现在看来,他对我并没有母子的情分。

沈家人重情重义,他只是看在那几年我赚银子供他读书的份上,同等回报我罢了。给我封了超品诰命,供我一世的荣华富贵,那点恩情早就已经还清。所以,这辈子,他不会再同我有任何交集。

我再也不能给他做饭,缝补衣裳,拿棍子假装要揍他,看他嘻嘻笑着逃跑。狭窄的房间里,两人盘腿坐在矮桌旁,他看书,我绣花。笔尖落在纸上,在夜中发出静谧的沙沙声。油灯不太亮,两个人为了那点光,凑得极近,头挨着头,忍不丁脑袋撞到一起。我和沈昭同时抬眼,忍不住相视而笑。这样温馨幸福的画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紧紧闭着眼睛,眼角不停有泪珠沁出。

幸好,这是才十七岁的年轻身体,病了几日,一天三副药灌下去,我很快就好起来。我娘为了让我散心解闷,将我送去隔壁南江镇外祖家。

南江镇紧邻宽阔的南江,外祖父有一条渔船,我每日跟着他下河打鱼,看着辽阔的江面,心情也逐渐舒缓。表嫂抱着刚满一岁的外甥,劝我:“月容啊,何必那么急着嫁人,你表兄对我已经够好了,但这做了妇人之后的日子,同姑娘时,那还是一个天一个地。”“你看这猴崽子,整日挂我身上,我上茅房都得带着他,烦死人了!”

表嫂嘴里抱怨,眼神却满腔慈爱,一边说,一边亲昵地凑过去,亲吻侄子的面颊。侄子被她逗得咯咯笑,伸手紧紧搂住表嫂的脖子。我有些羡慕,说道:“嫂子,有自己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表嫂愣了片刻,重重点头:“这我不能骗你,养孩子虽然累,但真的很幸福,有了他,就像有全世界,给我座金山银山都不换的。”“嗨,我跟你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个干啥,你不懂的,日后你生了娃,才会理解。”

我心脏又开始抽搐,说道:“嫂子,我懂的。”我也有过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沈府被抄那段时间,我每天照顾沈昭,他痛到极致,也是像这样,躲在我怀里,紧紧搂着我脖子大哭。我心中酸软一片。

表嫂看我这副神情,乐得哈哈大笑:“你懂什么?你是说凌儿这只皮猴吗?”“虽然你疼爱外甥,但他毕竟不是你亲生的,你待他的感觉,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啦。”“要自己的孩子,才能懂呢!”

表嫂随口一说,在我听来,却犹如当头棒喝,瞬间醍醐灌顶。对啊,有自己的孩子,才会懂。这一世,我虽然没有沈昭,但我可以嫁其他人,我可以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孩啊。我们也会有母子情分,也会有那样静谧温馨的幸福时光。不对,嫂子说,自己亲生的完全不同。我会更加幸福。

我暗暗给自己鼓劲,重新打起精神,铺开信纸,提笔给家中写信,恳切地央求我娘继续为我留意合适的夫君人选。

写信的时候,我并未刻意避开旁人。表嫂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瞅了好一会儿,嘴角泛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开口道:“哟,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急吼吼要嫁人的,月容啊,你跟嫂子悄悄透露透露,你莫不是心里藏着个心上人,所以才这般着急?”

我微微一怔,眼神里满是茫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我只是单纯地想有个孩子。”

没有沈昭在身边,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极为重要的一部分,那种空洞感如影随形,让我满心失落。

原本,就像嫂子说的那样,我这个年纪,本应尽情享受年轻自由、无拘无束的美好时光。

可我却完全享受不了这份惬意。

我的内心被一种执念填满,一门心思就想着把心里那块空缺给填补上,仿佛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完整。

嫂子见我如此认真执着地想要嫁人,便也热情主动起来,拍着胸脯说要给我做媒,介绍几个年轻小伙子给我认识。

只是,外祖不过是个普通的渔民,家里仅有一条破旧的渔船,几亩贫瘠的薄田,家世远远比不上我家。

嫂子平日里接触的人有限,自然也认识不了什么家世显赫的公子哥,认识的基本都是朴实憨厚的庄稼汉。

我若嫁过去,先不说生孩子的事,只怕第二天就要挽起袖子下地干活。

换作以前,我或许真的不怕吃苦,毕竟生活嘛,哪有不艰辛的。

但前世,我被沈昭娇宠呵护了几十年,身边婢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由奢入俭谈何容易啊。

所以,那些庄稼汉,我根本就瞧不上。

嫂子介绍的我看不上眼。

我娘四处相看的,我也同样瞧不上。

这个跟我们家一样,是做小生意的商户,我心想,嫁过去一辈子就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妇人,穿不了华丽的绫罗绸缎,过那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我不要。

那个是个秀才,自视甚高,走路都仰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二十多岁才考上秀才,有什么可得意的啊,连沈昭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沈昭十四岁那年家中突遭抄家,他颓丧消沉了几个月,而后便开始发奋苦读,十六岁就考上了秀才,十九岁中举,二十岁更是点中探花,风光无限。

他即便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成就,也从未说过自己是文曲星下凡这种自夸的话,反而十分谦虚,总是说自己天资平平,幸亏有容姨监督得力,逼着他不断奋进。

你一个区区秀才,在我这个超品国公夫人面前,摆什么谱啊,我心里忍不住暗暗腹诽。

我娘被我气得暴跳如雷,扬起手就要揍我。

“你现在眼珠子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啊!这个不好那个不配,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你怕是要上天去找个神仙做夫君吧!”

“气死我了,我不管了,你要是嫁不出去,那就一辈子别嫁!”

就这样,相看了一年,我竟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

我的眼光如此挑剔,再加上之前被谢家那么一闹,名声本就不太好,如此一来,我的婚事便彻底被耽搁了下来。

我这边过得灰心丧气,满心失落,仿佛生活都失去了色彩。

而沈昭那边,却与我截然相反,呈现出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一年,徽县发生的最引人注目的新鲜事,就是沈家那个曾经不懂事、整日只知道玩乐的小公子,忽然像是开了窍一般,毅然决然地同那些狐朋狗友断绝了来往,将自己关在家里,闭门苦读。

知县公子楼墨翰去他家敲门,想要找他出去玩耍,却被沈昭放狗追咬,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再也不敢登门。

大家都纷纷议论,说沈昭疯了,怎么连最好的兄弟都不认了。

可我却心里清楚,那个知县公子楼墨翰,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前世,沈家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因事出突然,我根本来不及藏起银子,身上所有的钱财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就连首饰钗环也被抢走。

我和沈昭,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被无情地丢出家门。

我爹娘早就在门外焦急地等候着,一看到我们,立刻扑过来,紧紧地搂着我,放声大哭。

“月容啊,跟娘回家去吧,有爹娘在,没事的,咱们一起把沈昭养大。”

可就在这时,平常总是笑意盈盈、和蔼可亲的县太爷,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阴沉,眼神狠厉。

“沈家这案子,还没定性,只不过,暂且先按贪功冒进论了。”

“说不得是谋逆大罪呢?你们还养沈昭,难道想同这等贼子,一起被处斩吗!”

“谋逆?”

我爹娘听到这两个字,吓得脸色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大伯等族人知道后,也立刻慌了神,纷纷劝阻我爹娘,要同我们划清界限,生怕受到牵连。

我娘泪流满面,苦苦哀求我,放弃沈昭,跟她回家。

我只是坚定地摇头,当着她的面,把那封休书扯得粉碎。

“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不管沈家是谋逆还是通敌,我都会陪着沈昭,他死,我跟他一起死,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

我娘哭得伤心欲绝。

“你个死心眼的孩子,你同那沈海,一年也就见几天面,怎么对他就这样痴情啊,你个傻子。”

无奈之下,我带着沈昭住在桥洞下。

为了维持生计,我接了几份绣活,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好不容易做完,满心欢喜地拿去换银钱时,却被楼墨翰撞上了。

楼墨翰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恶意,让几个下人从掌柜手里抢过我精心绣制的绣帕,扔在地上,还抬脚狠狠地碾上去。

“你们敢同罪臣沈家有来往?胆子可真不小啊!”

楼墨翰扭头,斜眼恶狠狠地盯着沈昭。

“哟,不说这是沈公子,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叫花子呢?瞧瞧这落魄样。”

沈昭气得嘴皮直颤动,死死地拧着拳头,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楼墨翰得意洋洋地走过去,用力拍他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声响。

“论理呢,徽县所有商铺,都不能跟你们沈家有半点往来的。”

“但看在咱们过去的兄弟情分上,我总不好叫你饿死啊。”

“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这几张帕子,我让掌柜的收了,如何?”

“滚开!”

沈昭气得怒目圆睁,挥拳就朝楼墨翰打去,自然是被楼墨翰的家丁一顿胖揍,打得鼻青脸肿。

徽县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只能无奈地避去南溪。

在南溪过了一年,我外祖家境本就不富裕,而且外头关于沈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夸张,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他不敢明着接济我,只能偷偷摸摸地送点吃食过来。

和沈昭过了一年多极辛苦的日子,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楼知县忽然升官,调去其他州府担任同知,我们的日子才算好起来。

若他仍在徽县,只怕会故意刁难,沈昭这个秀才也是考不上的。

后来,沈昭进了大理寺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彻查旧案,替沈将军平反。

这才发现,当初看在沈将军过往功劳的面上,朝廷的旨意,是抄家,但不抄沈家族产。

族产包括祭田,学田等,因顾念沈家还有幼儿,这些田产,留着供养他长大。

是楼知县动了歪心思,看着沈老夫人死了,欺沈昭年幼,要把这些东西都据为己有。

沈昭查到之后,隐而不发,一直暗中搜集楼知县的罪状,哦,他当时已经是知府了。在他快要告老那年,判了个满门抄斩,也算是为沈家报了仇。

现在,有了上一世的记忆,沈昭自然不会搭理楼墨翰。

他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短短一年时间,就考上了秀才。

十岁的秀才啊,这是何等神童,在整个徽县都引起了轰动。

沈家大摆宴席,热闹非凡,沈昭因着要四处赴宴,总算肯从家里出来。

我和沈昭,遥遥见了一面。

那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心情有些烦闷。

不经意间,看见沈昭从酒楼出来,他似乎不想引人注意,避开人群,拐进一旁的暗巷。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没忍住,跟了上去。

“阿昭——”

我轻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沈昭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一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稚气,但气度越发内敛清冷,和他当国公的时候,也越来越像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沉稳与威严。

我下意识地拧紧掌心,心里五味杂陈。

“阿昭,恭喜你啊。”

沈昭微微点头,神色淡漠:“多谢林姑娘。”

这样陌生疏远的态度,让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气恼,仿佛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

“你别装了,此处又没有旁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还有前世的记忆。”

沈昭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我越发生气,情绪激动起来。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之前明明承诺,要跟我永远当家人,现在却对我这副态度,你到底怎么了?”

“是,你们沈家,这次不会再被抄家了,你也用不着我照顾。我一个商户女子,如何敢高攀将军——”

沈昭冷笑着打断我,声音冰冷刺骨。

“怎么,相看这么多男人,发现都比不上我爹吧?”

跟你爹有什么关系?我满心疑惑,实不相瞒,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沈海长啥样了。

去年在我家中,我注意力也只放在沈昭身上,甚至都没顾得上瞧沈海一眼。

沈昭见我不说话,脸色更加难看,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林月容,重活一世,你除了嫁人,没有旁的事可做吗?”

他语气愤怒中带着厌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进我的心里。

我心里像被刺了一刀,疼得厉害,眼眶也忍不住泛红。

沈昭在嫌弃我。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前世若不是攀上沈家这棵大树,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商妇而已,每天为了生活奔波忙碌。

现在重来一次,沈昭闷头学习,奋发努力,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和毅力,会获得比之前更高的成就,前途一片光明。

而我呢?

我这一年,除了忙着想嫁人,想填平心中的空缺,确实什么也没做,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我顿感惭愧,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昭见我这副模样,言语越发尖酸刻薄,像一把把利刃,句句戳心。

“你为我爹守了一辈子,我还当你有多情深。”

“没想到嫁不进沈家,什么阿猫阿狗,你也要上赶着去见。”

“林月容,你没男人,过不了日子吗?”

我被他说得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差点就夺眶而出。

才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心里空得难受,那种空虚感如影随形,让我渴望再像前世一样,有个人陪着我,依靠我,让我的生活不再那么孤单。

我根本不是要靠男人,我只是珍惜那份曾经真挚的情感。

前世,那么难的时候,是我挣银子,辛辛苦苦地养着沈昭,供他读书,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

我珍惜的是这份同甘共苦的情感,他却觉得我贪图富贵,只想坐享其成,是那等好吃懒做之人。

一世的母子情深,终究是我错付了,我满心委屈,却又无处诉说。

我擦掉眼泪,强忍着内心的伤痛。

“你少看不起人了!”

“我自然可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

“不管你当多大的官,有多好的前程,我也犯不着靠你求你!”

我哭着扭头就跑,泪水在风中飘散,并不知道,沈昭一个人在巷子里站了很久很久,眼神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那天起,我拒绝我娘再给我相看亲事,开始认真经营家中生意。

人忙起来,心里好像就没那么空了,那些烦恼和失落也渐渐被忙碌冲淡。

我感觉自己这一年确实跟中邪一样,也不知为何,拼了命想有个孩子,仿佛有个孩子就能填补内心的所有空缺。

现在回头想想,是我太天真了,太傻了。

我其实对其他男人半点感情没有,成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融合。

丈夫若是对我一般,婆媳之间关系不睦,那不就跟我以前看到的无数夫妻一样吗?每天争吵不断,生活一团糟。

一个烂泥坑,我还想一头扎进去,简直有毛病,我暗暗责备自己。

忙碌之中,时间过得飞快,院子中的梧桐叶落了五回,眨眼间,我已经二十二岁,是徽县有名的老姑娘了。

我娘刚开始很急。

后来看我把家中的商铺打理得有声有色,还多开了几个分号,心里又美起来。

「算了算了,以后招个赘婿回来。」

这一年,沈昭十四岁,成为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举人。

所有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父亲武将,儿子文曲,天下的好事简直都让沈家占尽了。

在一片恭维羡慕声中,我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

十月初七,寒露,沈将军的死讯传回徽州。

这天,也是沈府被抄家的日子。

这一世,沈昭虽然早早展露才华,但毕竟,他还那么年幼,哪怕是举人,也离朝廷的权力中枢很远。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能力改变那一桩祸事。

一大早开始,我就坐立不安,走路左脚绊到右脚,转身膝盖磕在椅子上。

我娘皱眉看着我,「怎么大清早就丢魂了?」

「娘带你去庙里拜一拜?」

「不用了,娘,今日铺子里你去吧,我要出门一趟。」

我放心不下,要去沈家看看。

虽然如今,沈昭疏远厌弃我。但我对我婆婆和沈将军依旧有感情,我受了他们一世恩惠,实在不想看他们出事。

沈家院落宽大,几乎占了半条明前街。

我刚到街口,就看见他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都在问门房央求,今日书房里,有没有沈公子弃用的废纸旧笔。

大家坚信沈昭是文曲星,他用的东西,也沾染文气,能保读书人好运。

我默默低着头,混进人群中。

本来还以为,我一个人跑到他家门口,会很扎眼,现在可算放心了。

等了好一会,街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喊道:「沈将军!」

我吓得不敢回头,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

前世,也是这样的。

送来的,先是沈海的棺椁,紧接着,抄家的旨意就到了。

难道,这一次,沈昭那么努力,还是没法改变结局吗?

我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越来越多的人在喊:「沈将军,是沈将军回来了!」

我捂着心口,手心冰凉一片。

终于,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诸位乡亲们好啊。」

我不可置信,猛地转过身。

沈海跨坐在一匹白马之上,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同众人打招呼。

数年不见,他还是像记忆里那样英姿勃发,穿着银色锁子甲,手持长缨枪。

他还是将军,没有被罢职!

他还活着!

那沈老夫人也不用死了,沈昭不会变成孤儿。

他不会在一个又一个深夜,抱着牌位枯坐到天亮,他有家人了。

我欢喜得哭出来。

「沈将军!」

一片热闹的笑声中,我的哭声格外刺耳。

沈海跳下马,诧异地朝我看过来。

「这位是——」

「是将军的旧识吧?」

后头的马车里钻出一个穿着青色襦裙,相貌美艳的年轻妇人。

一双明媚的杏眼在我身上一扫,笑着去推沈海。

「将军愣着干什么,不去同人家打个招呼?」

沈海苦笑,拉住她的手。

「你别乱想了,我根本不认得她。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冤屈?」

我惊讶得瞪大眼睛。

这应该就是我婆婆口里,边关那个烧饼女吧?

果然长得明媚漂亮,性格也落落大方,难怪沈海这样喜欢她。

看样子,沈老夫人也接受她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啊。

这一次,沈家人都会有美满的结局。

我感到心满意足,朝沈海点头。

「将军不认识我,我只是来——」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扯住我的手腕。

沈昭大步流星,拽得我差点摔倒。

他拉着我拐到角门旁,将我狠狠掼在门上。

剑眉拧在一起,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林月容!」

我眼泪还没干,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一跳。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爹啊。

虽然你不理我,可我也还是关心他们。

不过沈昭都跟我恩断义绝了,我这样上赶着算啥?

平白让人瞧不起。

我难堪地别过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沈昭怒气冲冲,咬牙道:「你断了这个念头吧!」

「我告诉你,瞧见他身旁那位女子了吗?我已经说服祖母,要我爹娶她为妻。」

说着上前一步,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死心吧,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十四岁的沈昭,个子已经跟我一样高。

站在我面前,不用仰头,视线平行,同我交错。

看着他黑玉般漂亮眼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我心底简直万念俱灰。

沈昭真的很讨厌我,他再也不愿意跟我当家人了。

我早就已经接受这个现实。

可每一次,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我默默垂下眼帘,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知道。」

沈昭愣住。

片刻后,嗓音跟着颤抖起来。

「所以,这一次希望落空之后,你又准备做什么?」

「像五年前那样,报复性地到处找男人成亲吗?」

莫名其妙,什么报复性。

我不明白沈昭的意思,可这话听着十分刺耳。

我气鼓鼓地推开他。

「要你管我的事?」

推了一下,沈昭站得稳,竟意外地没推动。

我的手掌停留在他胸前。

沈昭把手盖上去,滚烫的掌心贴着我手背。

他一脸认真看着我。

「林月容,会有比我爹更好的男人。」

「不要急着嫁人。」

我感觉他在嘲讽我。

徽州还有比沈海更优秀的男人吗?

我年轻时候就找不到好的对象,现在都二十二了,还能嫁什么样的?

他就是像上次一样,讥讽我,想着靠男人攀富贵,结果挑挑拣拣混到二十二,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心里冒出一股火气。

我使劲抽回手,这次,两只手一起用力推开他。

「我怎么样,都不用你多管闲事。」

从沈家回来,气得我午饭都没吃。

我感觉沈昭这人太不地道了,就算你这辈子不想跟我有交集,顶多当个陌生人相处,也不用每次见面,都这样讥讽我吧?

你大理寺卿了不起,国公了不起啊?

好吧,确实很了不起。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家人平平安安渡过难关,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以后,也能安心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走你的阳关道,锦绣灿烂。

我过我的独木桥,亦有岁月静好。

十一月,我把家里的铺子开到府城,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裴钰。

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商户,我家开布庄,裴家开的染坊。

他总是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见谁脸上都有笑意,说话轻声细语,不像商人,倒像温和的书生。

「林姑娘,今日早膳买多了,这份驴肉火烧,能劳烦你帮我解决掉吗?」

「好啊好啊,我正好没吃早膳。」

「这是周记的驴肉火烧?一大早就要排队呢,好难买的。」

裴钰笑着点头。

「也是我贪心,想着难买,就多买了些。」

「林姑娘,我妹妹下个月及笄,能劳烦你,陪我去挑选一支好看的簪子吗?」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我再迟钝,也察觉出来,裴钰对我好像有意思。

实话实说,我对他并不反感。

这两年的相处,我能看出来,他是个难得的温润君子。

做事周到细致,家中气氛也很和睦。

他约我花朝节去看花灯的时候,我点头答应了。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河边放花灯。

裴钰鼓足勇气问我。

「林姑娘,你到这个年纪还未婚配,是为何?」

我实话实说,被退过一次亲,我眼光又高,高不成低不就,后面就这样耽误下来。

「我娘常骂我,说我眼珠子长天上了。」

裴钰笑着摇头。

「这话错了。」

「我倒是觉得,婚姻大事,绝不可将就,林姑娘这般谨慎,恰好说明,你对自己的人生很负责。」

「有些人缘分来得早,有些晚,早晚而已,不分输赢的。」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就喜欢听你说话。」

裴钰弯起唇角。

「只是喜欢听我说话?」

「那我这个人呢,林姑娘喜欢吗?」

河面浮着零碎的月光,水波推动灯盏,晃悠着发出清响。

裴钰的侧脸浸在温和的月色中。

我盯着他的脸庞,不知为何,却走了神。

我和沈昭也放过一回花灯。

那时候,我问他许了什么愿望,他不肯告诉我。

「不说就不说,看你那小气劲。」

我趁他不注意,忽然探长身子,去够河面上刚刚放下去的花灯,想把它转过来,看背面的愿词。

沈昭急得满脸通红,猛地伸手扯我。

力道太大,两人失去平衡,一同滚倒在后头的草丛里。

沈昭的手掌及时垫住我后脑勺,他自己的手背却被尖石划伤。

我急得扯下裙摆给他包扎。

「赶紧去医馆!」

沈昭却坚持要看着花灯飘远,许愿才算成功。

「还管什么花灯啊!手若是伤了,这几个月都写不了字。」

他犟脾气上来,我只能哄他。

「你许的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满足,那愿望不就实现了吗?」

也是一样清凌凌的月光。

沈昭侧过脸,如玉般的脸庞浮现一抹胭脂色。

「我要年年岁岁,皆有今朝。」

「林月容,你每年都要来陪我放花灯。」

我笑着拍他。

「我还当什么大事,好啦,娘答应你!」

沈昭羞恼,纠正我。

「林月容,你不是我娘!」

「林姑娘?」

裴钰唤了几声,我回过神,赶紧道歉。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裴钰苦笑。

「刚才侧脸凹了半天角度,敢情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裴钰朝我极庄重地行了一礼。

「我心悦姑娘,愿聘汝为妇。」

流水哗哗,微风清扬。

那一晚天气太好,月色太美。

我找不出理由拒绝。

同裴家交换庚帖之后,我娘极为满意。

我二十五岁,她原想着,找个赘婿也差不多了。

没想到,还能碰上裴钰这样的,家世品貌样样不错,更难得对我一往情深,真心实意。

「我就知道,我们月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她欢欢喜喜,给我准备嫁妆。

一连跑了几天首饰铺,满脸丧气地回来。

「真是疯了,又什么都买不到,但凡瞧上眼的首饰,都被订完了,都怪那沈家,怎么也挑在这个时候!」

沈昭要回来了。

这一次,他比前世更进一步,高中状元。

十七岁的状元郎回乡,满城的闺秀都要疯了。

虽然明知够不上,也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想给沈昭留一个最美的印象。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沈家公子,我前两年见过一面,嚯,长得跟天人一样。」

「现在沈将军又封了爵,他们家门庭更不一般,我看啊,别说徽县,咱整个青州府,都没姑娘家配得上他!」

「这种人才,怕是要娶个公主回来,那些姑娘的打算都要落空啰。」

我娘掰着手指。

「都在说他下个月十七到,月容,咱要去看热闹不?」

我放下手里正在绣的红色盖头。

「娘,你忘了,十八日我要成亲啊,前两天都不能出门吧?」

「对哦,不行,我这首饰必须去买齐!」

我娘一拍脑袋,又风风火火出门了。

我捏着绣花针发呆。

公主?

前世,还真有公主心悦沈昭。

他十分果断地拒绝了,说尚了公主以后不能做官,这些年书就白读了。

除了公主,还有户部侍郎,伯爵府,兵部尚书,不知道多少豪门闺秀想嫁他。

他一个都不要。

我眼光高,他眼光更是高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这一世,他会娶个什么样的。

针尖不小心刺入皮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

我低头,拿帕子擦干。

这一世,不管沈昭娶谁,都跟我毫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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