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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 性奴--第2页(堕落the f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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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娇贵公主沦为西塞军妓,到期前伺候的最后一人,是疼她入骨的将军文章和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如侵权,请私信我删除,谢谢!…
娇贵公主沦为西塞军妓,到期前伺候的最后一人,是疼她入骨的将军

文章和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如侵权,请私信我删除,谢谢!

1

东夷,帝丘。

那是传说中天神的居所。

自盘古开天辟地,神与人便共居在这块土地,然而神明天生地养,神力无尽,绝非凡人可以匹敌。

因此一群东夷人将我们的领地团团围住时,向来骁勇果敢的母亲嚅嚅连声:「你们空口白牙,怎能强夺人子?」

人群中为首的少年身披羽衣,漠然一笑。

「神之子,自然胎中神异。」

又朝我觑了一眼,神态轻蔑:「莫非从昨日至今,此女竟无所感?」

感觉自然是有的。

自我昨夜履迹,整整一夜脸红心跳,心潮澎湃,腹部更是飞快隆起,肚皮奇痒难耐,可以说从昨至今,一夜膨胀如身怀六甲。

但我不能说。

因为我也需要这个孩子。

见我牙关紧咬,拒不低头,那少年又朝有邰氏众人点头示意:「帝喾之子,感天而孕,绝不能流落在外,我们要将她带走。」

这话一出,以我母亲为首的族人纷纷反对。

「女嫄美貌骁勇,泾渭之间,千百勇士思慕!」

「是啊,你们东夷人几句话就想把她带走?」

「呵呵,做梦!」

部邦之间争斗,向来是不死不休。

东夷人自恃神使,向来高傲,自是受不了这般当面奚落,一个个颧骨浮上红潮,眼球暴突,眼见要当场动手。

「不至于。」

羽衣少年压一压手,轻灵而威慑:「我们高辛氏蒙天之爱,乃部邦之首,又怎会干出强夺人子的恶事?」

「神主想要姜嫄,乐意使物交换。」

「交换?」

我母亲沉默良久,这才淡淡开口:「姜嫄是我长女,待我殁后,她便是有邰氏首领!如何交换?」

「那便用铜鼎一座、黑豕百头、陶壶千对、粟米万斛,暴雪将至,有此准备,足够你有邰氏举族度过寒冬,如何?」

少年一句轻飘飘的许诺,却让众人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

见状,对方牵牵唇角。

「也罢,天意不可强求。」

此际,众邰氏族人面面相觑,他神色微妙,一掸风袖,似乎转身欲走,我母亲连忙一个箭步,牵住了那彩羽飘飘的衣摆:「神使!」

「……再加点。」

2

我,姜嫄。

被我母亲卖给了帝丘高辛氏。

从此以后,便是东夷人的奴隶了。

去帝丘之前,那少年递给我一罐不知什么物事,我不敢饮,只用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对方微微一笑,流露出看不上我的轻蔑:「不洗掉你的笨重皮囊,如何与我们一同前往帝丘?」

别无选择,我饮下了那盏厚重、乏味的液体。

倏忽间,双腋生出清风。

对方轻轻一提,脚下的黄土地疏忽远离,连帐篷前仰望的母亲族人也成了一粒粒蝼蚁,我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只闻耳旁呼呼风声,全身骨血都凝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

我紧闭着眼,在穿过一层轻软的雾气后,顿感浑身一轻。

睁开眼后,顿时为面前的景象震慑失语。

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华夏有千百部邦,子民皆是露宿帐下,饱受风吹雨打,最多筑起抵御野兽的篱笆,而眼前这座建筑崛起于云山,那峰聚而起的白岩大殿宏伟、壮丽,其上衍射着数道精妙难言的极光。

不愧是神明的居所。

很可惜,少年神使不令我登上阶梯,只让我在殿门外远远看着。

我有些担忧:「隔这么远,神能看到我么?」

对方睇着我,口吻是满满的嘲讽。

「神,无所不知。」

闻言,我只好闭嘴。

或许是敲打我,少年又向我介绍起了神主的三个妃子,其中一个便是高贵美貌的有娀氏之女,名唤简狄,位列三妃之首。

「神主没有正妃么?」

「有谁配与神平起平坐?元位自然空悬。」

对方说着,微妙地抬一抬眉头:「不过,你孕神子有功,或可做个帝奴。」

我:「……」

虽然远立宫殿之外,但我喝下那盅玉乳之后,目力已经能穿透重重宫门,看到那殿宇下彩衣飘飘,翩翩起舞的一群女子。

那当中还坐着一个人,怀抱一个大钟,脸上覆着翠羽面冠,垂下长长的雉鸡尾羽,远远地看不清形容。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

「声音?」

不同于我平时听到的噪声、谈笑声、说话声,这是一种更轻灵、更华丽、更悦耳的声音,让我只是捕捉到风中丝缕,便已心生愉悦。

少年面露了然。

「这是秩序之声,神主创造了它,并称之为乐。」

「乐?」

「人闻之而乐,是为乐……也罢,说了你也不懂。」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过神主日日沉沦于演奏九招六列,琢磨钟磬鼓乐,长此以往,必然不思社稷,冷落族人,可见此物害人。」

「为何害人?」

听我似有质疑,对方投来的,依然是睥睨轻蔑的眼神:「你生于有邰,不过乡野之妇,又懂个什么?」

「人闻之而乐,是为乐,万人闻之而乐,则万人乐。」我疑惑道,「此物若能使万人快乐,这不正是神迹的伟大之处?」

对方愣住了,一时张口结舌。

与此同时,殿内的乐声也在此刻遽然中止,殿宇正中的人放下了怀里的钟磬,遥遥地朝我看了过来。

那个人明明没有动唇,我却听到了一声悦耳的清音。

「你是谁?」

3

神明自有氛围。

即便他没有摘下面冠,也并不影响我被那所向披靡的美丽与强大震撼。

见我惶恐失语,那个人渐渐向殿外走来。

没错,足有千米的距离,他几乎只跨了两步,便出现在了我们身前,身披七色彩衣,头戴翎羽面冠,周身萦绕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微光,声音也如雪落松杉般清新怡人。

「回答我。」

一旁的少年深深俯下身:「神主无所不知,又何必亲自垂问。」

「即便是神也会好奇。」

说着,神主帝喾再次看向我,口吻温润柔和。

「你生于有邰……那又是什么地方?」

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那里夏时暴雨,冬时暴雪,是一处满是希望与苦难的土地。」

「哦。」

帝喾应了一声,回味悠长。

「那么,你喜欢乐?」

「……喜欢。」

那面具下露出的优美嘴唇轻轻一勾。

他似乎稍微思索了一会,便伸手去解面冠,这举动似乎有着特殊的含义,旁边的少年见状急得大叫:「神主!」

见他似有阻止之意,帝喾抬起一只手轻轻压了压,摘下了自己华丽的面冠,将它轻轻戴到了我额上,接着就径直离去了。

没有人可以左右神明的决定,人山人海,殿里殿外,顿时落针可闻。

我不由得满心惶恐。

再看身旁的少年,即便再不情不愿,他也只能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殿内的神座旁,向阶下的子民高高举起右手。

周围忽然嘈杂声四起,众人议论纷纷。

「我主已经决定,使姜氏女嫄为正妃。」

四野为之一静。

随之而来的,是阶下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山呼声。

他们歌颂圣明,赞美帝喾是仁威兼施的千古一帝,也歌颂新上任的元妃,赞美我是天下最美貌仁慧的女子。

即便此前并不认识我。

许是这氛围太高华,也太绮丽,我心神惊动,忽感身下一热,连忙抓住身旁少年的胳膊。

「等等!我,我好像破水了!」

4

好好的封后仪式被迫中断。

神明应该不在意,因为我被少年带到后殿,嚎叫了整整一夜,他也并未出现。

眼看面前的少年脱下一身玄羽,撸起两管袖子,我连忙制止。

「等等!你是男子,怎能接生?」

他呵呵冷笑一声:「我是帝丘唯一的巫医,你以为你有的选?」

我咬牙不语。

见我汗水披面,满面狼狈,对方似乎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口吻略有软化:「我是玄鸟成精,感天而生,雌雄共体,能演万物,你若接受不了,我也可演作女身。」

说罢,他周身腾起白雾。

雾气很快聚拢又散去,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观其胸怀高耸,体态丰满,眉目之间更有一股慈悲相。

特别是那对有容乃大的胸,瞬间令我想起了母亲,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玄鸟,我头一次离开家,很是想念母亲,可以在你胸口上靠一会吗?」

「……你闭嘴。」

「好的。」

见他她忙前忙后地准备热水剪刀,我在阵痛的间隙不忘感慨。

「不管怎样,都谢谢你帮我。」

「……」

沉默良久,玄鸟说话了「神主喜欢你,但你到底能不能坐稳元妃这个位置,还得看你肚中这个孩子。」

嗯?

什么意思?

然而,不等我仔细揣摩对方话语的真意,又一阵剧烈的撕痛来袭,直接让我眼前一黑!

从昨至今,因为肚皮奇痒难忍,早已被我抓出了一条条血杠杠,随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挤出身体,原本大如西瓜的肚腹忽然就塌了下去,

孩子甫一落地,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啼哭声。

然而,面前的玄鸟低着头,用沉重的神情望着我腿中间——确切地说,是望着那个正发出刺耳噪音的东西。

看他脸色不好,我顾不得浑身乏力,连忙抻长了脖子去看。

淦,我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

一坨.......黑烟?

5

黑烟中,传来婴儿凄厉的哭声。

仿佛为了迎合它,四野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枭鸣,继而是一长串凄切的鬼哭声,明明殿门紧闭,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阴风,吹得人寒毛直竖。

虽然孩子来得太快,就像一阵风,也谈不上感情不感情的。

但这也太惊悚了吧?!

玄鸟将孩子包在襁褓里,神色间流露出怜悯:「还记得自己怎么有孕的么?」

「……记得。」

虽然事情只发生在前天,但一切过程都已模糊。

我只记得,荒野中忽然出现了一枚脚印,且是一枚巨大、磅礴的、足有几千几万个我那么大的脚印……

试问,谁看到这么惊人的大脚,能忍住不把自己的小脚丫子上去比一比?

对方听完我的描述,淡淡点头:「没错,那日神主被深渊中的邪气所袭,的确在人间留下了一个混沌、迷乱的脚印。

「所谓父精母血,那枚脚印中不仅有神主的神力,同样蕴含着深渊的邪力。」

我有些蒙:「所以呢?」

「所以这孩子要么继承神性,成为神主那样的仁王,要么被深渊所控,堕落为只知杀戮与吞噬的怪物。」

听出了他口吻里的血腥气,我张口结舌「可,可是……」

玄鸟面上那一丝悲悯已然消失,他周身腾起白雾,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冷酷无情的少年。

「从目前看来,结果已经注定。」

「你的意思是?」

「只是一团邪气而已,留之何益?」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抱着孩子径直往外走:「这里是至高无上的三清天,将它随便丢在某个角落,邪气很快便会消散了。」

许是服食了那中石玉乳的缘故,刚生产完的我还能活动,见他快走得没影儿了,连忙蹒跚着跟上去。

「等等,你要抱他去哪里?!」

三清天也有四季,穿过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四周的环境在快速变化,温度也在降低,几乎是呵气成冰。

对方走得很快,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冰面上,将襁褓随意往上面一丢。

婴儿一顿,很快爆发出一阵更为凄厉的哭声!

仿佛母子连心,我顿感胸膛里剜心一般的剧痛,双眼顿时挂下泪来。

「不,不要!」

「你没有选择。」

玄鸟站在不远处,双目冷冷地睇着冰面上不停颤动的襁褓:「身为帝喾元妃,你要更多地为神主考虑,而不是炮制更多的麻烦。」

被他话语中的威胁震慑,我立时站住了,不敢上前。

再看那襁褓上的黑雾都已散去,里面却是个白白嫩嫩的婴儿,似乎还在朝我笑着。

「这都是深渊的诡计。」

对方抱着手臂,口吻冷淡:「回去吧。」

「你是帝喾元妃,子嗣早晚还会有的。」

我不敢辩解,刚转身要走,便听身后的婴儿发出一道微弱的哭声。

「走啊!」

见我站在原地不动,玄鸟皱起眉头:「你怎么不走?」

「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我不顾他阻拦,几步走到冰面上抱起襁褓。

这孩子并不像我以前见过的婴儿那么干巴瘦小,黑雾散去后,他皮肤白白嫩嫩,五官也是小巧玲珑,似乎感受到我抱起了它,那粉红的唇角一边一个,浮起了小小的笑涡。

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喜人。

玄鸟有些慌了:「你看完了吗?」

「没有。」

「你……」

迎着对方的怒气,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

「不能留下他吗?」

玄鸟听了,怒极跳脚:「姜嫄!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父精母血,这孩子有我的一半血脉,说他没有神性也就罢了,未必就没有人性。」

说着,我抱着孩子步步后退。

「所以,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6

抱着婴儿回宫殿的路上,他忽然再次大哭,一面哭着,一面用小脸在我胸前磨蹭,我急得手足无措:「玄鸟,我该喂他吃什么?」

对方冷冷地望着我,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我一狠心,正要解开衣襟,他忽然伸手拦住,并将我带到一处浓荫下的井口:「他若是饿了,你便到这灵井里打些钟石玉乳喂他,绝不可亲自哺养。」

「为什么.......」

瞧他面上带相,我默默把疑问又咽了回去。

「至于你执意留下孩子的事,我会如实回报神主。」

「哦。」

默了一会,我心下升起几分期待:「对了,待会面呈神主,还烦你提一嘴.......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

「……」

玄鸟走后,我去灵井处打了些玉乳,这里到处都有帝奴,倒不用我亲自动手。

只是在喂养时,婴儿吃得太急,襁褓微微滑落,露出两个漆黑的大眼仁子。

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陶碗打翻了!

不得不说,这孩子和普通婴儿的区别,也就在这一对邪恶的眼仁上了,虽然有点吓人,但多看几眼,总会渐渐看习惯的。

这样想着,我努力给自己鼓气,再次将陶碗递到婴儿唇边。

过程中,许是喝得开心,他朝我开心地咧开了嘴,露出里面血红的口瓤,再搭配那对不可描述的大眼睛……

呃,更吓人了。

7

傍晚来临,几缕落霞在殿宇间弥漫。

经过了几轮不间断的玉乳投喂,孩子已然长大了不少,能在芦席上歪歪扭扭地爬行了,那灵活的小脑袋转来转去,可以很清楚地辨认人物,且见人辄笑,十分活泼。

只要不看眼睛,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十足喜人、十足正常的小婴儿。

我心下松快了些,将孩子抱在怀里哄弄:「瞧你如此可爱,你父亲定然也会喜欢你的,是不是?」

「呵,谁知他是不是神主的种?」

话音未落,只闻香风扑面,两旁夹道的树荫中走出一队浩浩荡荡的行列,一名年轻女子坐于车辇上,头戴七彩花冠,身着雪白羽衣,长长的裙摆逶迤于地。

来者不善。

当下,我只管抱着孩子逗弄,完全不理会那难看的嘴脸。

只是这陌生女子瞧着娇小玲珑,一开口却十足恶毒:「姜嫄,你是有什么魅功,叫神主见了你一眼,便使你做了元妃?」

我笑了笑:「呵,矮脚马。」

「你说我什么?」

「咦,矮脚马还会说话?」

「你!」

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女子七情上脸,伸手一指我:「你们,给我掌她的嘴!」

话音刚落,队列里跳出两个魁梧帝奴。

我抱紧孩子冷喝:「到底谁才是元妃?!」

正两相僵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女狄,你怎会在此?」

原是玄鸟回来了。

似乎对他颇有忌惮,简狄支吾了几句,便指挥帝奴们拉着车辇离开,人还没走远,玄鸟朝我点点头:「神主允你养育,且赐下了名字。」

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什么名字?」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叫我整颗心沉入了谷底。

「你说什么?」

对方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不光我听清楚了,就连不远处的简狄也听到了,她坐在车辇上拍手大笑,俯仰不止,几次差点滚下车来。

而我怀中的婴儿无知无觉,还在睡梦中吐出一个香甜的泡泡。

我抱着孩子,忍不住自言自语:「不管怎样,你有名字了,不再是不知名的野种。

「你的父亲为你起名为弃……」

话刚出口,我眼前已经模糊。

他为你起名为弃……

他居然为你起名为弃!

8

「他是瞧不起这个孩子么?

「他是瞧不起我。

「因为我是来自乡野之地的姜嫄,不是么?」

一个小时后,玄鸟对着仍在哭诉的我一脸麻木:「你莫要再哭了。

「再哭下去,帝丘都要淹了。」

「怎么会?」

「你有神主的敕封,在哪里哭,哪里就会下雨。」

见我仍是不信,他将我带到灵井处,伸手一挥,里面的景象立时变了,能看到下界电闪雷鸣,雨落如泼,眼见淹了好几处稻田。

如此盛大的帝丘,却容不下我的泪水,我忍不住反驳:「可我的伤心,又该放到哪里去?」

玄鸟不得不使了神通,将我送到一处无人的荒地,叫我尽情哭个够。

这里是神未曾赐福的土地,广袤无垠的沙漠。

于是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哭得天地昏沉,雨水倒灌,泥沙四处冲刷奔流,甚至渐渐形成了一汪月牙状的湖泊。

第二天一早,我终于哭够了。

模糊的视野里,却有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正对着湖泊长拜不起。

「你是谁?」

那人一转头,见我飘在空中吓了一跳:「女神,我,我名迪。

「我误入此沙漠已有数天,差点就要渴死了,幸而昨日天降大雨.......」

原来只是路人。

我看着脚下清澈的湖泊,不免心生感慨:「你要拜湖,还不如拜我。」

「既然你叫迪,那这一处就叫迪拜吧,有这一汪湖,这里定能成为绿洲,你可带领家族在此安居乐业。」

此人自是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9

回帝丘后,我很是颓废了几天。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弃已经可以扶着墙学走路了,时间在他这里变得很快,快得让我心生不忍,可能是许久没听到我说话,弃抬头朝我「啊」了一声。

紧接着,他又朝我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见状,我有几分惊喜。

「弃,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啊,啊——」他顿了一下,又笑眯眯地朝我重复了一声,「——嫲——」

一瞬间,我心上劈了个小小的闪电。

翌日。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寻帝喾,却被玄鸟拦在主殿外。

「未经传召,不得喧扰神主。」

「你让开!」

「大胆!你敢以下犯上?!」

我知道帝喾听得到,于是便冲着紧闭的殿门大吼:「什么是下,什么又是上?!夫与妻并立,犹如天与地,理应平起平坐!

「要我屈居臣服,那和奴隶又有什么分别?!」

闻言,玄鸟惊呆了。

「姜嫄!你,你竟敢如此!?」

我还待往里闯,却被他捂住嘴死死拖住,那对凉薄的眼珠子罕见地流露恐惧:「神主仁善,但未必没有杀伐之心,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他似乎在惧怕什么。

不过没等我们争出输赢,身后的大门,忽然就洞开了。

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空旷的大殿里,漆黑的长发逶迤于地,整个人如同镀上了薄薄光影。

没了面冠的遮挡,那双眉鲜翠而细长,如轻烟般散入两鬓,被那一对碎玉琼珠似的眼睛注视的我,满心的怒气瞬间就哑火了。

「神主.......」

「你可呼我姬俊,也可呼我姬夔。」

帝喾只是帝号,但我还没大胆到直呼其名,见我有些拘谨地默立着,对方一指身旁的位置。

「坐。」

我坐下后,见他手里摆弄着一个造型奇异的陶器,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是我刚制的乐器,埙。」

「哦?」

帝喾将那小小的乐器凑到唇边,只是轻轻一送气,那小东西里便迸出一道清澈而悠远的曲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完整的乐。

我看到了面前霞光万丈,而天地初生于混沌之中;

看到了旭日绽放,新月升起,也看到了女娲盘泥,众民繁衍;

我看到了熙熙攘攘,浮生欢笑,也看到了战争罹祸,生离死别;

而我如一块顽石立在云端,默默观望着这一切发生,直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尘世间的光华流转飞快,一切终又归于混沌前的寂静。

不变的,只有那永恒轮回的漆黑永夜。

一曲终了,相对无言,帝喾放下了埙,凝神望着殿外一层层霞光漫溢的云海。

神与人,有一样东西也许是共通的。

那就是不言自明的孤独。

许久,对方开口了,语气里有着微妙的期待。

「你听懂了吗?」

「女嫄只是个凡人,又怎能理解神明的心情?」

「……」

将对方的不快收在眼底,我勉强提提嘴角:「倒有一事,我今日拼个一死也想求个明白。」

「神主瞧不上我的孩子,哪怕叫他毛蛋、狗剩、铁柱子也行,为何要给他起名为弃?」

「因为我不能回应你的诉求。」

「这,这都没见过他,您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眼前人神情恬淡,口吻却残忍:「他活不到成年,便会受深渊蛊惑而彻底堕落为邪恶。

「这是自他出生便伴随的诅咒。」

「是吗,诅咒?」

我一听,刚才还勉强压制的怒火顿时爆顶,眼前顿时一片血红:「那么请问.......」

「您生而为永世孤独的神明,这是诅咒吗?」

「我生而为蝼蚁一般的凡人,这是诅咒吗?」

「众生有灵,却饱受生老病死之苦,这是诅咒吗?」

我倒是希望他对我这番犯上的言论降罪,或者直接驱逐我,但帝喾默默无言地睇着我,对我颤抖的逼问,甚至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我渐渐冷下心肠:「你既看不上我们母子,便放我们离开也是好的。」

闻言,对方终于略微变色。

「姜嫄,你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孤勇。」

是孤勇吗,是想骂我愚勇吧?

「无所求,自然无所惧。」

我掷下一句话,便摘下头上的面冠,转身离开了大殿。

回到自己的居所,弃正一个人坐在门口雪白的芦席上玩,手里拿着个树根雕的木娃娃摆弄,那些帝奴害怕他,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那娃娃是我前几天在树丛里捡的,也是他唯一的玩具。

见到我回来,他高兴地丢开了玩具,一手攀着我的腿往上爬,我蹲下身,泪水滴在到了那圆圆的小脸上。

「阿——嫲——嫲——」

弃用一只小胖手给我擦着眼泪,不断重复着那单调的呼喊,喊得我动摇的心渐渐坚若磐石。

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

我刚拒绝了帝喾,更惶恐他会报复,连忙擦了泪,去灵井处打了许多玉乳在陶壶里,打算之后带着弃偷偷离开。

大不了躲回有邰,还做我的首领。

然而提着陶壶刚回头,却见浓荫里站着个人。

对方着一身轻盈如纱的麻衣,长身玉立,乌鬓浸漆,弃在他宽大的怀抱里窝着,看起来小小的。

「你来做什么?」

不待我口出恶言,他先开口了。

「你觉得,我要如何做一名父亲?」

「你要叫他『阿耶』。」

「啊.......咦.......」

「阿——耶——」

「啊.......也.......」

弃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把情绪拿捏到位,只见他围着帝喾膝头乱绕,一声声「阿耶」

喊得声情并茂,亲热极了。

而帝喾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心绪起伏。

「那天第一次听弃叫我阿嫲,我心中高兴极了。」

我坐在浓荫下,正用柔软的芦苇芯子编着一双小草鞋:「我只是想,也许您会有和我同样的感受。」

「是么?你不嫌他丑恶?」

「弃也未嫌我是个凡人,没理由孩子不嫌弃父母,父母却嫌弃孩子……再说,他哪里丑恶了??」

我看一眼对方清澈的眼睛,又看一眼弃黑洞般的大眼仁子,昧着良心道:「您看看,他和您长得多像啊!」

「……嗯。」

帝喾听了,似乎来了些兴致,将弃抱到自己膝头上坐着。

只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又把他放到了地上:「我天生地养,未曾有过父母,又如何做好父母?

「不行,我不习惯。」

我头也不抬:「即便再不习惯,您也可以试着去扮演一位好父亲,不是么?」

「您希望自己被怎样地对待,就去怎样地对待他,这样就可以了。」

许久,我将一只做好的小草鞋搁下,才发现帝喾手里抱着孩子,正默默地望着我。

两两相对,他赞了我一句。

「嫄,你是个好母亲。」

面前那优美的唇微微扬起,红润如一颗攒着露珠的鲜樱桃。

我第一次见他笑,顿时被耀花了眼。

为防出丑,我只得低下头,以此掩盖如雷似的心跳。

「弃,你来试试,看看这鞋合不合脚。」

活泼的弃跳下了父亲的膝头,将小脚丫伸到洁白的草鞋里。

然而我昨夜刚丈量好的尺寸,穿在那双小脚上却已经有些短窄了,他似乎很喜欢,无论如何也不肯脱下来。

见他穿着小草鞋走来走去,我有些心酸:「弃还没有当够孩子,就要变成一个大人了.......」

「你很心疼他?」

「天下的母亲都会心疼孩子的。」

闻言,帝喾并未反驳:「有你这样的母亲,他也许真的会成为一个好孩子。」

我连忙道:「可光有母亲是不够的,」

「父亲的威慑,并母亲的温柔,才能让他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

此刻,昏黄的日光透过树枝披挂在他肩上,像融融一层温暖纱雾。

我以为对方会拒绝,然而那唇角微扬,声线却意外地优美动听。

「好,我会尽力去做的。」

帝喾没有食言。

他一直陪着弃玩耍,直到日色向晚。

眼看金乌西驰,暮色四合,我从他手中接过孩子,礼貌而谨慎地请示他:「神主,您是否要回主殿了?」

「为何要回?」

以为他是舍不得弃,我心里高兴极了。

然而直到夜深了,弃在他臂弯里睡熟了,对方也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嫄,你很喜欢孩子?」

「自己生的,当然喜欢了。」

「你若是喜欢,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

「可,可那个脚印已经消失了......」

对方无言地看着我,眼神深邃而微妙。

似有些失望,还轻轻叹了口气。

他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刚才还一脸无畏的我,瞬间福至心灵,面色立刻蒙上一层充血的坨红。

「您,您的意思是?」

对方撑起手肘来,温润而慵懒地以拇指与食指,从我唇边暧昧地滑动:「姜嫄,这本不该我求你。

「我们是夫妻,不是么?」

他好像生来属于这妩媚多情,眼波流转的夜,那卷烟眉下汲着一汪静水,叫我也随之荡漾起来。

再看窗外漆黑,天地交通,万物始生,正是阴阳交合之时。

来啊,还等什么!

不过没等我们两人有所动作,弃在中间哼唧了一声,顿时吓得我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人见状,微微凑到我耳边,吐气如兰似麝。

「我们去外面。」

在我们部邦,大姑娘、小伙子们成年后,如果一身露水,半夜方归,那就是钻小树林子去了。

且大家伙闲来无事时,还要互相攀比谁钻得多,谁钻得久。

不过他们再久,肯定也比不过我。

四下无人,夜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风,但见新月生晕,如雾似雨,群山开合,曲径通幽,是处云水淋漓,混沌一片,简直分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麻木地拂去脸上沾的露水草皮,提醒身后的人差不多得了。

「神主,我好像听到鸟叫了,是不是天快亮了?」

「放心,我不叫天亮,这天就永不会亮。」

「……」

翌日,天果然没亮。

帝丘人人奔走相告,是发生了日食。

这之后,在帝喾的首肯下,我带着弃住进了主殿。

几天过去,他已经有三四岁小孩那么大,这生长速度着实可怕。

帝喾赐给他一个缩小版的面冠,遮住了那吓人的大眼仁子,看起来可爱了不少。

在神主态度的影响下,帝奴们渐渐开始亲近他,有的教他识字,有的教他辨声,有的教他制物,这天,他学着雕了个三个大小不一的木头娃娃,献宝似的摆给我看:「这是阿娘,这是阿耶。」

又把那个最矮小的娃娃放在最中间,让三个木头娃娃相亲相爱地靠在一起。

「……这是弃。」

虽然那雕工很粗糙,看着也并不像娃娃,我还是感动了,正要夸奖他几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

「那我呢?」

说话的却是许久不见的简狄。

她是只身前来,并不像之前那样气焰嚣张,反倒眼眸含泪,风姿楚楚,再往前看,帝喾正手持一根洁白的玉管走来,衣袂飘扬,步伐飒沓,身后跟着神情肃正的玄鸟。

「神主,你与姜正妃一家三口,相亲相爱,是否早已忘了来自有娀的女狄了?」

见他走近,眼前的美人哭得越发可怜:「还有另两名侧妃,您甚至都没召见过她们!」

帝喾闻言,默了半晌。

「是吗,我还有两个妃子?」

我:「?」

简狄:「?」

玄鸟见势不对,连忙从旁低声:「您忘了,当时简狄嫁进来时,还陪嫁了两名媵女的。」

「哦,是这样。」

这态度也太敷衍了吧!

为免受波及,我连忙抱着懵懂的弃往殿里走,然而简狄看对方一副应付的嘴脸,当即奓毛:「神主!

「我在您身边已逾两年,未能伴驾一夜,您说人神之隔,犹如天堑,难不成都是骗我的?」

「绝非骗你。」

帝喾总算认真了些:「我生于混沌之间,轮回之外,除非九天玄女降生,否则天地无有与我匹配者,倘若强行交合,你定会当场暴毙。」

简狄听了,神情激动,嗓子都喊破音了:「是吗?!

「那为什么姜元妃可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此际,微风轻拂那雪一般的麻衣和漆黑的发,帝喾唇色极淡,肤色极白,看起来就像个无情的冰冷玉雕,坦荡而漠然。

「我用了措施。」

闻言,简狄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在我们之间瞟来瞟去,忽然就爆哭了。

「淦!」

弃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甚至包括简狄。

这令我颇感意外。

之后的日子里,她总是会出现在主殿附近,幽灵一般飘来荡去,而弃每次都会热情地留对方吃饭。

「漂亮的大姐姐,你喜欢吃青椒吗?」

自从添加了瓜果蔬菜做辅食,他最讨厌吃的就是青椒了,于是简狄常常捧着满满一盆青椒,凄凉的眼神在我们之间飘来飘去。

「姜正妃,求求你了,我不是来拆散你们,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我:「呃……」

见我面露难色,弃戴着面冠,小小的红嘴唇噘得老高:「不要自私,要分享!」

「阿娘,你就答应大姐姐嘛!」

.......妈妈的好大儿啊。

我渐渐发现,弃的挑食需要重视。

他渐渐不愿意吃蔬果,宁愿饿肚子也不碰蔬果。

也因此,他的生长速度放缓了,那小细胳膊、细腿看得人格外心酸。

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去求帝喾。

穿过一层层花鸟鸣啼的浓荫,对方正坐在一束明艳的花丛里鼓瑟,赤金的光镀上眼前人华美的眉目五官,浓丽得宛如一团火烧云。

我的心不禁怦然起来。

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头顶上的神明用动听的声音魅惑道:「你在担心什么呢,嫄?」

说着手臂一伸,我便像一片云,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怀里,那冰凉如玉石般的手轻抚着我后背,轻柔而细腻。

「是为了弃能得到更好的供养,你才舍下脸亲近我么?」

「呵呵,哪有。」

正要转头,对方一手将我脸捧住,偏让我和他笔直地对视。

我有些讪然:「神也会嫉妒吗?」

「我虽是神,但也有一颗心,甚至比凡人的更脆弱。」

帝喾摘下了身旁那朵硕大芬芳的花朵,将那紫红的花瓣捻入指尖,揉出颜色浓郁的汁水,一双眼颇有些耐人寻味。

「也因此,所求必须更纯粹。」

我还没问有多纯粹,已被人仔细摆正了下颌,一点点,用指腹涂上了红润的花汁。

咫尺之间,那清凉的口息叫人神魂颠倒,我自然不能免俗,一张嘴就是甜言蜜语:「我是爱您的。」

「哦。」

一根玉石般冰凉的手指在我唇边滑动,毫无起伏的声线令人浑身颤栗:「那,比起弃呢?」

「我爱您,也爱弃。」

「哼……狡猾。」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神明满意,一只手渐渐抚上我单薄的肩头,那漆色长发像海面粼粼的波纹,丝丝缕缕地缠绕住我,如层层紧缚,百结不散的柔情。

气氛渐渐变得浓烈。

自小树林的那次后,这是我们第二次亲近,眼前那朝霞色的嘴唇似乎含着露,水光润泽,馥郁迷人。

可没等我尝到滋味,忽然被一阵响声惊动。

门外,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两条短腿抡得飞快,只在地上留下三个木头娃娃。

帝喾过去捡起那几个木头疙瘩:「这是什么?」

比起之前,弃的技法显然有了明显的进步,这些娃娃不光神情生动,就连衣袂的褶皱都雕得活灵活现,用红线紧紧地系在一起,寓意不言自明。

我指着那高冷脸的长发男娃娃:「这是您。」

又指着那一脸谄笑的女娃娃和旁边双眼黑洞洞的小娃娃。

「这是我和弃。」

帝喾似有迷茫,拿着那三个小娃娃,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生怕他觉得冒犯,我连忙将娃娃抢在手里。

「神主,这不过是孩子顽皮罢了,您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以后不要雕了……」

孰料,对方睇我一眼,又将娃娃拿了回去。

「不,我喜欢。」

当晚,玄鸟送来了一筐五颜六色的鸟蛋。

「这是什么?」

「这是玄鸟蛋。」

玄鸟说着,板着一张臭脸:「姜嫄,你能叫神主一次次低头,倒真是个有手腕的,是我看走眼了。」

见我一脸莫名,他又冷冷道。

「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万不可再叫弃沾惹荤腥。」

「鸟蛋不是荤腥吗?」

「这些是无精的鸟蛋,已是神主再三权衡的结果了,你莫要辜负他的苦心。」

说完,对方又狠狠剜我一眼,隐含警告。

玄鸟离去后,可怜的弃一口气吃了十八个烤鸟蛋,直到撑得再也吃不下了,才惬意地抱着小肚皮在芦席上翻滚。

「阿娘,蛋蛋真好吃!」

见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我不禁有些心酸。

作为他的母亲,我生于有邰,又是族长之女,虽不比帝丘浮华,却也冻饿不着,即便是普通的乡野小子们,与伙伴们掏鸟蛋砸田鸡,也不至于缺口肉吃。

他这个神之子做得,甚至还不如凡人。

这也导致我一连几天心情郁闷,敏锐的帝喾觉察到了,罕见地警醒了我:「姜嫄,我不仅是天下共主,更是秩序之神。

「让他存活至今,已是破坏了秩序。」

「破坏了秩序,会有什么结果?

听我迷茫询问,他沉静地凝视我良久:「那是连神也无法承担的祸劫。

「世界的毁灭,将由此而始。」

有鸟蛋吃已经很好了。

至少弃是满足的。

可没过几天,我却发现他自丛林归来,手中抓着一个毛茸茸的事物,还在微微地抖动,心下顿时一颤。

「弃,你手里那是什么?」

「是小鸟啊。」

他将奄奄一息的小鸟摆在芦席上,满不在乎地拉扯着它的翅膀:「不过阿娘,它怎么不飞啊?」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坐到他身边:「它受伤了,自然飞不起来。」

「那多没意思。」

弃手里捏着小鸟翅膀,就要将它撕扯下来,我连忙阻止:「弃,你不喜欢小鸟么?」

「喜欢啊,可它已经没用了。」

童言稚语,却有着难以忽略的残忍。

此刻,也不知那七彩面冠下的眼仁,是不是如深渊一般漆黑而邪恶,我柔下嗓音,小声道:「可怜啊,它的母亲还在盼它回去呢。」

弃果然被我吸引了注意:「小鸟的母亲?」

「是啊,天生万物,皆有父母。」我佯装伤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望着小鸟叹息,「我看到这只可怜的小鸟回不了家,就好像看到弃找不到阿娘一样.......」

「不行!」

弃听了,果然放下了撕扯翅膀的小手,连忙爬到我膝盖上坐着:「弃怎么会找不到阿娘?弃不能没有阿娘!」

我点点他的小鼻头:「可小鸟也有阿娘,它也不能没有阿娘啊。」

小男孩默默坐了一会,忽然跳下了我的膝头。

「那我一定会帮小鸟找到它的阿娘!」

弃没有食言。

这之后的日子里,他每天细心地照顾着那个小鸟,直到它渐渐好转,在某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振翅飞走。

小小的弃仰头看着那空中的光点,神情里有种微妙的期盼。

「弃,记住你心中的感受。」

此刻的我在身后,鼓励地拍拍他的小肩膀:「这就是你帮助别人,给自己带来的快乐。」

帝喾恰在此刻来到,见我们一大一小目送那只小鸟消失在天边,唇角微扬,绽开一个淡笑。

他几乎是很少笑的,除非真正心花怒放。

「弃,你拯救了一条生命。」

弃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阿耶别夸我,我只是帮小鸟找阿娘而已。」

帝喾将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在他头上摩挲:「事情很小,和伟大并不冲突。

「当你开始帮助别人时,就已经在接近伟大。」

我知道,比起母亲泛滥的温柔,弃一直更想要的是父亲的肯定。

果然,小小的弃听了,连忙点头如捣蒜。

「阿耶,我愿意帮助更多的人!」

自那天起,弃忽然开始热衷于做好事。

帝丘很大,有玄鸟的陪伴,他往往可以走很远,他会关心服役的帝奴,也会怜悯辛劳的老农,他关心恶劣的天气,也会为一场珍贵的春雨欢欣鼓舞。

虽然大多数人害怕他面冠后的眼睛,甚至会在背后扔泥巴,但他一次也没对我们提起。

有一天,他甚至从田里捡了麻菽回来,说要亲自栽培。

此时的弃已经长到五六岁孩童那么大,他矮小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苗圃之中,颇有些流连忘返。

说也奇怪,这些植物在他手里,个个长得茁壮茂盛,比田里那些瘦弱的秧苗壮健一倍不止。

对其中的道理,这小孩说得头头是道:「每个谷物脾性不同,只要根据不同的土壤,选择最合适的谷物播种,自然就能获得丰收。

「这就像瘦弱的孩童,只要合适的给养,就会越长越茁壮。」

他越发长大,已经能一套套地讲道理,我渐渐辩不过他。

帝喾听闻了,同样对此大加赞赏,并将他匹配出的强壮秧苗赐给帝丘的平民。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民间渐渐传开了神之子的贤名。

对此,玄鸟不以为然:「作为深渊的化身,弃的本性应该是杀戮、吞噬和掠夺。」

「帮助农奴,精耕农桑,这并不是他的本性,这样做也只是为了神主高兴而已。」

「是么?」

对此我心生烦恶,口吻也十分不客气:「一个人的秉性好坏,怎能单凭出身断定?

「如果一个人生而为恶,却甘愿抑制自己的本性做一辈子好人,一直到死,那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

对我毫不留情的辩驳,对方破天荒地没有反对。

不远处,弃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挖土,他浑身沾满了尘泥,神情却宁谧而快乐。

玄鸟默默望着他,神色若有所思。

许是从稼穑中得到了乐趣,弃几乎每日都要往田野跑,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渐渐放任他去更远的地方。

孩子大了,总归是要离开家的。

只是这一天,他直到傍晚都不见人影,我带着帝奴们寻遍帝丘,才发现小小的人正蹲在那口灵井旁怔怔发呆。

我吓了一跳:「弃,你在看什么?」

「看下面。」

他指了指井口:「阿娘,这里有人叫我。」

「谁?」

我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井底荡漾的一汪钟石玉乳早已消失,此刻正如深不见底的黑洞,吹出一阵阵冷冽刺骨的阴风。

那是一种更广阔的冥冥之中,窥不见全貌的诡谲。

我连忙将他背回了主殿。

只是这之后的日子里,弃总会在半夜偷偷跑出来,或是莫名对着窗外发呆。

心里的担忧愈演愈烈,我问过玄鸟,对方却表示束手无策:「泅渡之渊,那里有着无数充斥着怨毒与邪恶的亡魂,他们同样在等待着主人。

「所以,不是深渊在呼唤弃,而是弃在召唤深渊。」

嘿,我还就不信了。

于是这一天,趁着玄鸟也在,我拽住又要往井边跑的弃,细细叮嘱他:「如果深渊再呼唤你,你可以朝它撒一泡尿。」

弃:「?」

玄鸟:「?」

深渊:「?」

幸好,弃是个听话的孩子。

这之后,只要弃又跑去井边撒尿,我就知道,他又一次听到了邪恶的召唤。

「这口灵井,可以映照人心最深的牵系。」

帝喾牵着我,一齐望向深深的井底:「譬如想着你心中的遗憾,它就会给予回应。」

「是吗,这么灵?」

我正满心好奇地往深处看,却见那粼粼的水面上隐约出现了个老妇人,形容举止,颇为熟悉。

我本没有当回事,却在看清了对方后,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记不清已有多久没见过母亲。

不过区区数月,她已两鬓染霜,神情老悴,昏黄的烛光里,手里捧着一件孩童的小衣,正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摸。

不一会,她又跑到了帐外,尽力朝坠着冷雨的天穹望去,雨淋湿了她斑白的发,为她老去的容颜披上一层朦胧的微光,她的唇颤抖,她的眼模糊,她在虚空中寻找,哪个是她熟悉的脸.......

风吹来,雨滴里缠绕着谁的思念,竟这样冷。

「那一年的有邰,一定没有饿死人。」

毕竟身为族长的母亲,用女儿换回了黑豕百头,陶壶千对,粟米万斛。

我喃喃自语着,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发热:「可我不明白,她怎么老了这么多.......」

「天上的时间自然是很快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帝喾手执一根彤管,神情仍然无动于衷:「她用你换了粮食,我以为你早已忘怀。」

听他这么说,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离开前,母亲那隐含痛楚,又无可奈何的面孔。

我明了她的不舍,也理解她的苦衷,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我不怪她。」

「可你还是会伤心。」

「我伤心,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想她。」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母亲已白发苍苍。

帝喾默然聆听着,眉眼低垂,眼窝下因为睫毛的关系,有一小片蝴蝶翅膀似的灰色阴影。

人的感情是如此复杂。

怨恨要流泪,宽恕同样要流泪。

或许这对于神明来说难以理解,甚至有些无聊,因为他拿着手里的彤管,又呜呜咽咽地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

又或许,这是在笨拙地安慰我。

很可惜,因为我的哭声实在太大,曲子在最高昂的地方断开了。

朦胧的视野里,我攀住他的手臂祈求:「神主,有件事我一直困惑不明。」

「何事?」

「为何人生一世数十年,喜乐绝少,而苦难良多?」

帝喾凝了我许久,一对细长的眉眼微微塌下。

「你如何认为,我就知道答案?」

我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已经收起了彤管,一手耐心地拭去我颊上的泪痕。

「如果实在思念她,就回去看看吧。」

有邰的冬天总是很冷的。

我下界那日正是朔月,冷得人伸不开手。

幸而我在低矮的部帐间穿梭,见到人人都有衣穿,观神情脸色也算红润,心下稍稍安定。

到了族长的部帐,只见母亲背对着我,正坐在地炉旁烤火,身上还穿着臃肿的羊皮袄,听到我打帘的响动后,她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

「你……你是?」

我见她满头白发,还未开口,泪已先流。

「嫄,是你?」

「是我。」

母亲蹒跚的身子贴近了我,好像不可置信似的,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面颊:「帝丘好啊,我的嫄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好!」

感叹过后,又小心地问我:「神主他待你好么?」

在帝丘的日子,怎么可能好呢?

每一日,皆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是再多的辛苦委屈我都不能提起,只怕年迈的母亲听了伤心。

「好啊,他待我偏爱温柔。」

「那就好,那就好!」

母女相聚,自是一番痛哭陈情。

然而短暂的寒暄之后,母亲便急着赶我走:「嫄,你赶紧离开,不要告诉别人你来过。」

我有些莫名:「阿娘?」

她连连摇头:「以前的族人老了老,死的死,他们见你得了神的眷顾定会眼红,到时许多麻烦……」

见她惶恐不已,我连忙握住她颤抖的手安慰。

「那就让我躲在这里,再陪您一会吧。」

也是舍不得我,她同意了。

夜未深,我和母亲抵足而眠。

阿娘讲了许多我离开后的事,说多亏神主赐的千钟粟做了种子,如今的有邰愈加丰饶,数十年没有冻饿饥荒。

又说她担心我在帝丘受苦,日日食不香甜,夜不能寐,几乎每天都要朝着苍穹张望,希冀在老死前能再见我一面。

说着说着,她年纪大了受不得困,已是昏昏欲睡,我将她冰冷的双足抱在怀里暖着,神思也渐渐飘远。

直到我也做了母亲,才知道做母亲有多不易。

譬如我人在下界,心中却挂念着顽皮的弃,怕他行事不小心,又会惹人厌恶,不敢离开他太久。

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孩子,两个都是我割不下的。

又该如何取舍?

我心里隐痛,辗转反侧之际,耳中渐渐听到了一阵埙乐,隐约而悠扬。

床榻那头,阿娘已酣然熟睡,我披衣下床,顺着那丝丝缕缕的埙声往外找寻。

穿过群聚的部帐,又穿过一片漆黑的树林,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而明亮,笼罩着漫天星海的平原。

一个人就站在不远处,漆发朱唇,长身玉立,他凝望着我,口吻柔和而真挚。

「自从有了你,我无法再忍受一个孤独的夜晚。」

我从不知道,简简单单一个「嫄」字,会被人叫得如此百转千回。

令人如此难耐。

我无法再矜持下去,一秒便被那手臂招揽,顺势倒在了那宽阔的肩上。

落星无声,唯有埙乐悠扬。

帝喾,他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男子,他似乎淡漠疏离,不好亲近,但他所吹奏的曲乐,又总是充斥着丰沛而充盈的感情。

虽然这一次并不似往日轻盈,而是曲调沉闷,隐含悲悯。

跟着那忧郁的小调,我看到一个人被架上高高的神坛。

神坛孤冷空旷,苍穹无尽,坛下却是一望无际,如山如海的信徒,那些没日没夜诉说的痛苦如覆压而来的波涛,铺天盖地,日夜不停。

他在毫无芥蒂地,向我披露自己的疮疤。

一曲毕了,上方那清澈眼眸依旧如溪水、如晚风般平静,而我被其中铺天盖地的情绪所裹挟,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本打算向他祈求母亲的长生,如此也无法开口了。

毕竟,他已经借这首埙乐告诉了我。

有些事,就连神也无能为力。

见我情绪低落,帝喾收起了埙,只是伸手轻轻一拽,便将我带在了手臂里,一步步向上走去。

空中好似有着看不见的阶梯,他带着我在阶梯上徐徐旋转,随风而舞,翩翩的大袖如振翅欲飞的白鸟,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我知道,对方在用自己的方式宽慰我。

只是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我有些迷惑了。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是么?」

闻言,对方轻柔一笑。

再次将我拽入了那旋转的迷梦中。

这一夜,足令人颠倒沉沦,魂梦俱醉。

迷离夜色中,暖风吹拂下,那笑容皎洁而寂寞,好似落入我怀中的一枚月亮。

而我在数不尽的快乐之余,却生出了隐约的怅惘。

人神之别,犹如天堑。

浮生如此短暂,我又能伴他多久呢。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忙碌地往返于天、地两界。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此虽有些辛苦,却也甘之如饴。

这天,母亲见我又要离开,颤巍巍地端来了一大盆鸡蛋,说要带给弃吃,我连忙劝住:「阿娘,他不能食荤腥。」

她急急道:「没事,这里都是无精的寡蛋,娘对着光一个个看过的!」

听她这么说,我便收下了。

回去帝丘后,让弃每天拿几个烤着吃,倒也不错。

然而这一天,我刚从下界回来,便见弃手里拿着一个破碎的蛋壳,正伸长舌头舔着嘴唇,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真好吃啊,阿娘。」

我眼尖地发现,那蛋壳上还挂着一缕血丝,心下一颤:

「弃,你在吃什么?」

对我的责问,他好像很不高兴:「是阿娘给我的蛋啊。

「我吃了这颗蛋,才发现里面有个小鸟。」

这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

是谁,是谁偷偷在里面放了活蛋?

母亲送来的蛋,我明明一个又一个检查了许多遍!

再看食髓知味的弃,他扔下了那个带血的蛋壳,转身去那盆鸡蛋里疯狂翻找,发现不对就将鸡蛋生气地砸在地上、墙上,四围很快一片狼藉。

「弃,你是不是饿了?」

我连忙拿了蔬果给他,却被他头也不回地丢在地上:「我不要再吃青椒了,也不要喝木渣子一样的钟乳,我要吃肉,要吃肉!」

最后那四个字,他尖着嗓子重复了许多遍。

空气里,似乎升起了莫名的诡谲。

翌日,弃被软禁了。

因为他闹着要吃肉,还咬伤了路过的帝奴,帝喾将他关在了原来的小院里,也不说到底要关多久,只是严禁出入。

找不到人的我,只好硬着头皮求到玄鸟头上。

「求你,让我看看弃好吗?」

「神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求求你了~~~~」

「你再敢对我用波浪线试试?」

数次以后,对方被我磨得不耐烦,索性将我也关进了院子,可怜的弃正趴在院中央的井口上,整个人有气无力。

「阿娘,我好饿。」

他对我哭诉腹中犹如火烧,可芦席上的瓜果堆积如山,却一口都不肯碰,说它们吃起来犹如木头泥巴。

「弃不要那些,弃要吃肉!」

面前,那对漆黑的眼仁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犹如黑洞一般,令人不寒而栗:「阿娘,你若是真心爱我,怎么舍得我忍饥挨饿?」

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

弃蹒跚着走近了,那冰凉的小手攀着我,鼻尖不住地嗅着我的脖子,嘴里不住地发出低喊。

「好饿,好饿,阿娘……」

下一刻,身上的孩子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高高提起。

弃从小由我抚养,几乎从不打骂,自然是吓得不停挣扎尖叫!

「弃!」

我连忙上前解救,却听背后一道低喝。

「离他远些!」

循声回头,浓荫里正站着个人,隐隐约约地看不清形容。

「帝喾?」

等了许久,对方应了一声。

高大、熟悉的人影缓缓从那浓重的黑暗里走出:「如果你不怕脖子被咬断,就继续抱着他吧。」

我闻言立即反驳。

「不,弃不会伤害我的!」

「呵。」

今日的帝喾口吻古怪,甚至有些陌生:「早知今日,便不该纵容你养育他,养成一个贪欲无尽的怪物。」

听他如此贬斥,我心里一凉:「不会的神主!弃是个乖孩子,只要再想想办法.......」

「够了,姜嫄。」

孰料,帝喾径直拒绝了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乱麻不断,快刀斩之!我最多再给你一晚,绝不能叫这怪物觉醒壮大,祸害无穷!」

我被他罕见的凌厉震惊失色,对方已一扬大袖,漠然离开:「好好珍惜这一晚吧。」

「明日,我会彻底处理他。」

他走后,弃从墙上滑下,一声不吭地摔落在地上。

我心疼极了,连忙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那苍白的小脸上,黑漆漆的眼仁朝着天穹,却映照不出一丝星光。

「阿娘,弃从没有伤害过别人。」

「阿娘知道。」

「可为什么大家都害怕我,提防我?哪怕我一直在努力帮助他们?」

这是他知晓人事后,第一次流泪。

一边流泪,一边还用带着哭腔的颤音问我:「还有阿耶,他为什么要处理我?」

我没法回答。

我的心已经碎了。

不远处,那口灵井沉没在黑暗里,几行蝼蚁顺着井绳爬下来,正忙忙碌碌地绕过草皮,这一幕看得我心中触动,勉强笑道:「怪只怪,你的父亲是神明,而你的母亲却是蝼蚁。」

弃听了,默不作声。

可有一日,这个蝼蚁却想搬天。

我上前牵起了他冰冷的小手,慢慢朝着井口走去。

「别怕,阿娘永远陪着你。」

很小的时候,我曾向往如母亲那般,带领全族摆脱周而复始的饥荒冻馁。

后来才明白,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了,更谈不上荫及父母族人。

此刻,小小的弃正伏在我后背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进食了,肚子不时响起饥饿的咕咕声,而我背着他,正朝着他说发出怪声的地方行走。

从那口井跳下来后,我们就落到了这处荒莽的平原上。

这里果然是下界,甚至距离有邰不远。

严冬将尽,地面簇生着一丛丛毛茸茸的小草,将黎明前的平原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绿。

身后的弃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遥指着远方:「阿娘,小草发芽了。」

「是啊。

「小草发芽了,是不是春天就来了?」

我疲于赶路,自然无暇回答。

脚底,那些鲜嫩的小草被踩得窸窣作响,一只小手渐渐扶上了我的脖子,细细呢喃:「阿娘,你身上好香,好香啊。」

许是饿得狠了,他不住地咬着手指,咽着口水,甚至有几丝涎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肩膀上。

昏暗的道路旁,隐约出现了一片月牙形状的小湖泊。

我本想在湖边休息一会,又担心孩子受不了颠簸,只得回头问他的意见:「弃,你渴吗?累吗?要不要喝点水?」

等了好一会,背后的孩子用细细的嗓子拒绝了。

「我不渴。」

听他这么说,我便继续背着他往前走。

这之后,弃不再流口水了,他两手环住我的肩膀,忽然小声道:「我记得阿娘曾经流下的泪水,形成了湖泊。

「那都是对我的爱。

「阿娘为我做过的事,弃记得分明,永远都不会忘记。」

以为不过是孩子话,我顺口安慰了几句:「弃,你一直是个好孩子,阿娘知道。

「等到了深渊,阿娘要去责问它们,要怎样才肯放过你。

「这之后,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长大了......」

闻言,背后的弃笑了一声,似以往天真无邪。

「是吗,弃会顺利长大吗?」

「是啊,你会长大的,会长成像你阿耶那样俊美雄伟的男子。」

我设想着弃未来的样子,心情竟有说不出的愉悦轻松:「到时,你就不耐烦陪着阿娘,肯定要离开阿娘了。」

「不,弃不想离开您。」

弃听了,一只手紧紧地环住我。

「弃永远都不想离开母亲!」

小小的头颅在我后背上不停磨蹭着,一股股温热的水渍陆续滴落,甚至将我肩头都打湿了。

我以为他在哭闹,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铆着劲儿赶路。

走了不知多久,绕过那一汪湖泊,前方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渊薮

——不,与其说是深渊,不如说是一道延伸至地平线的巨大地裂。

宽广,廓大,望不到尽头。

黎明将至,一切都是昏暗的、蒙昧的。

四野空旷,只闻风声呼啸,吹得人浑身冰凉。

我放下身上的弃,牵着他往那黑暗的深渊走去,没走几步,忽然被人大声喝止。

「姜嫄!」

我一惊之下回头,又见那张熟悉的面孔,连忙将弃挡在身后:「神主!你就放了弃吧!

「姜嫄自知有罪,愿自归于有邰,绝不会再回帝丘了!」

「是么?」

回应我的,依旧是对方令人陌生的口吻。

「你先看看自己衣裳再说。」

我闻言低头,确然发现了异样。

只见麻衣上点点血斑,不知何时已染了或深或浅的血渍,一想到这些鲜血的来处,我浑身一凉。

「弃?」

弃就立在深渊的边缘,那一对孩子的眼神,似懵懂,又似清明。

「阿娘,我只是太饿了。」

再看那只裸露的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咬痕,还在往外溢着血珠,我连忙伸手,想把他拉到身边来,那矮小的身影却后退了一步。

「弃不想再拖累阿娘了。」

我有心想过去,可弃身后一臂之处便是渊口,顿时不敢轻举妄动:「怎么会是拖累呢?

「阿娘有了你,才有了做母亲的快乐。」

「可是弃心里愧疚。」

他认真地说着话,那漆黑的大眼仁闪着泪光,看着不那么可怕了,甚至有几分可怜可爱:「如果没有弃,阿娘不用在帝宫里低声下气,也不用靠讨好阿耶来供养我。

「阿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或者回到自己母亲身边,依旧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嫄。」

「阿娘没有……」

对我无措的辩解,他只是摆了摆手:「实际上,并不是您选择了我做孩子,而是我选择了您做母亲。

「弃不恨这个世界。

「只要阿娘记得,弃曾经来过。」

他说了一长串,根本不像个孩子说的话,我心中顿生恐惧。

「弃,别!」

一点淡淡的笑花,出现在那惨白的小脸上,只绽开了刹那便消失了,我扑过去,甚至来不及拉住那在风中鼓荡的衣角。

一瞬间,眼前已是空荡荡。

我好像忽然被人取走了五脏灵魂,瞬间变得空洞起来,冷冽的风从四肢百骸穿梭作响,带走了这具皮囊仅存的温度。

不远处,那个人的声音依旧冷静。

「都结束了……姜嫄,回来吧。」

对他的呼唤,我胸臆中并没有厌恶,没有痛楚,也没有什么激烈到不吐不快的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荒芜。

对方似乎有些慌了。

「姜嫄!」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从弃消失的地方,径直跳了下去。

深渊下面是什么?

没有跳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此刻浑身热血往上涌,一身皮肉都紧紧拧在一处,脸被劲风吹得剧痛麻木的感觉,居然有些爽快。

再然后,我就落到了一个柔软的垫子上。

温热、光滑,触手回弹。

不等我站起来打望四周,那巨大的垫子便从四角渐渐折叠,透过垫子的缝隙,能看到它正在急速升空。

这,这是什么玩意?!

我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这垫子渐渐将我托到了高处,对面一张相似的肉色垫子上,正坐着我一脸震惊的傻儿子。

两张垫子很快凑近合拢,将我们并在了一处。

甫一靠近,我便劈头打了他一下:「你这死孩子!」

「阿娘!」

弃也吓得不轻,哭唧唧地投到我怀里。

「我好怕!」

就在我抱住孩子的当口,那肉垫继续往上升,咫尺之间,两只漆黑的大黑眼仁子盯住了我,像一对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是一张可怕的巨大面孔。

更可怕的是——

这张面孔,几乎和弃生得一模一样。

而我们身下的肉垫,原来就是这名巨人的手掌。

仔细看巨人的脖子上,还晃悠着三个大小不一的木头疙瘩。

莫名有几分眼熟。

再扫一眼深渊,我忽如电光石火般,回想起了那一夜遗漏的所有记忆。

那夜,是我第一次听到秩序之声。

被乐声迷得神魂颠倒的我,深夜偷偷跑出部帐,穿林过水,一路寻到了这处荒野之渊。

再然后,我就发现了那个在深渊里奔跑的巨人。

而对方也在同时发现了我,立即以足履地,遁入深空,只在我面前留下一个硕大无匹的脚印。

或许因为太过恐惧,我选择忘掉了那一天的记忆。

此刻,面对着满脸惊惶的我,那巨人说话了,口吻是与那吓人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温和、轻柔和小心翼翼。

他对我说话,眼睛却看着弃。

「你不嫌弃他,那会嫌弃我吗?」

没等我厘清这句话的用意,可怕的巨人已然伸长手臂,徐徐将我和弃放到了地面上。

我面前,依旧站着原先那个「帝喾」。

然而,对方面对着那个巨人,却是忽然五体跪倒于地,双肩战栗不止。

我站在他面前,冷冷斥问:「那个孕着小鸟的蛋,是你偷偷放进去的,是不是?」

对方不答。

这之后,我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帝喾。

弃抱着我的手臂,有些纳闷。

「阿娘,为何会有两个阿耶?」

孰真孰假,并不难辨。

某人一见正主来了,立即以头抢地,几乎泣不成声:「神主,您就听我的吧!若现在放了他们母子,日后拖泥带水,定有余殃!」

「玄鸟!」

在神明威严的怒喝下,对方伏地不起,身姿却在逐渐变幻,变得瘦长而柔弱。

再抬头,那张俊秀的面容上已经糊满了泪水,形容狼狈:「您也看到了,他无法压制本性,根本无法接下您的重托!

「姜正妃妇人之仁,您也要这样吗?」

帝喾仃立原地,神情在冷风中平静而萧索。

「不关她的事,是我心甘情愿。」

听这两人说话如打哑谜一般,我将弃掩在身后,忍不住插嘴:「不是,我儿子不就爱吃个蛋吗?至于搞得你死我活的?」

对面,那两人同时看向我,异口同声。

「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这天地间,只能有一位神。」

帝喾微动唇,云淡风轻:「我已决定了,将神位禅于弃。」

冷不丁一句话,却令我许久陷于震惊之中,地上的玄鸟更是接受不了,当场崩溃大哭。

「不,不,那邪物......他不配!」

眼前的神明皱眉,眼底结一层薄薄的霜,瞬时一股威严气压,逼得人不得不低头。

「他不是邪物。」

听他否认,我忽然想通了一些关窍。

「所以从来就没有深渊,是不是?」

良久,帝喾终于点头:「是。」

「神明与善恶同行,承载着供奉的痛苦与怨恨,就如人性有阴私好坏,向来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

我疑惑:「所以那一天,你才会在深渊里狂奔?」

对方咳了咳:「……是散步。」

因为承受不了人世太多的恶意,神明化身为面目可憎的巨人,每逢半夜,便会去深渊中狂奔,在被一个凡人发现后,仓皇留下一个充斥着邪恶与憎恨的脚印......

无怪乎,他会给孩子起名为「弃」!

我有些犹豫:「可弃还是个孩子.......」

「来不及了,只有神性可以压制他的邪性。」

帝喾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予他的是神位,更是帝位。」

话音未落,玄鸟随即扑上来,拽住了他的袍角。

「不!神主,这决定太草率了!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之子而已,您还是仔细斟酌,您.......」

「玄鸟,你没有当过父亲,你不明白。」

帝喾将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在弃头顶抚摩:「只要听他喊一声爹,你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听他语气无可转圜,玄鸟呆呆地跌坐于地,神情恍惚:「他们,他们会质疑神的威严……」

「那不会太久的。」

神明伸手拂过孩子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一阵阵光影照拂在那高华的面孔上,从未如此慈爱宽容。

「虽然一开始,他的名字就是弃,但他没有放弃任何人,也没有放弃自己。

「他愿意帮助别人,哪怕过后承受的却是诋毁,他宁愿忍受腹中火燎般的饥苦,也不愿伤害母亲一分一毫。

「弃有一颗赤子之心,就像他的母亲。」

闻言,很少被父亲夸奖的弃,露出了小小羞涩的笑容。

「其、其实弃不喜欢这个名字。」

神明第一次低头,表达了惭愧:「那的确是我的错。

「也该给你换个新的名字了。」

说着,他甚至纡尊降贵,在瘦小的孩子面前蹲下身。

「弃,什么最能令你愉悦?」

弃望着他,许久才小声道:「弃喜爱精耕五谷。」

「后为君王,稷为粮食,你有尧舜之相,可为司农之神。」

迷离夜色中,冷风吹拂下,他的父亲扬起了一个温暖的笑。

「那么,你便叫做后稷。」

神位的过渡是怎样的,我没有亲眼见到。

这之后弃一天天长大了,有了父亲的协助,他顺利登上了神位。

一开始,以玄鸟为首的东夷人是反对的。

幸而弃有相地之宜,又善种谷物稼穑,尝亲自去麦田中培育秧苗,汤时大旱七年,煎沙烂石,天下作饥,是他降下百谷,广蓄农仓,天下得其利,莫不咸服。

此后不过数年,司农之神稷的美名四野流传,在这样的拥护与爱戴中,当初瘦弱胆怯的孩子,渐渐长成了一个宽仁温和的少年。

在他能够亲理庶务之后,帝喾和我一起回到了有邰。

成为凡人之后,他也并未闲着,每日得暇,皆坐于庶民之中,摇琴鼓瑟,清音渺渺,众民闻之载歌载舞,倒和在帝宫时一样逍遥。

只是我忙于照料母亲,倒许久没有听一听了。

这天,他忽然不去摆弄那些钟鼓了,而是捉着彤管,在浓荫下肆意地吹,吹得族里的一众年轻男女心神荡漾。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我听个正着,顿时面上发烧。

「神主,有话直言就是。」

眼前人望着我,一双手随意地叠在玉管上,远远看去,颀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了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美丽。

「那一日在深渊我问你的,你还未答我。」

「哪一日?」

对方微微扬唇,眉眼昳丽,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傲端艳。

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流露出渴求的眼神,都因为这近在咫尺的凝望而无法忽略。

还谈什么嫌不嫌弃,在有邰的这些天,我与他日夜相对,同床共枕,心意早已不言自明。

不过我承认。

我被这样放肆的求爱击中了。

眼见天色渐暗,云气擦黑,我朝不远处的浓荫点点下巴。

「去小树林里说。」

帝喾听了,很自然地将那彤管递来,而我牵住那彤管的一头,渐渐朝枝浓叶茂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是连绵百里的丰饶田地,辛劳的人们正在勤劳耕作,青碧色的丘山渐渐浮起雾霭,数不尽的山峦起伏,柔情百转。

一位母亲唇角噙着微笑,正举着怀里的孩子,迎着夕光玩闹。

一段刻骨铭心的深爱,自此而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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