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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毒Sir评片]《亲爱的》:一颗不甘心当催泪弹的催泪弹陆建明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张清末的楠木画案上最后一道生漆。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漆料混合的醇厚气味,像老药铺里熬着一味定神的方子。他站在我的“听木轩”门口,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像个走错地方的推销员。那身行头,把…[毒Sir评片]《亲爱的》:一颗不甘心当催泪弹的催泪弹
陆建明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张清末的楠木画案上最后一道生漆。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漆料混合的醇厚气味,像老药铺里熬着一味定神的方子。他站在我的“听木轩”门口,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像个走错地方的推销员。那身行头,把他衬得越发陌生,也越发单薄。
两年了,他还是那副样子,遇事就先缩起肩膀,眼神躲躲闪闪。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棉纱仔细擦了擦手,把他让进待客的茶室。屋里,一套我亲手修复的明式圈椅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没坐,只是站在那儿,目光在屋里游移,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乔婉,你……你这地方真不错。”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讨好。
我给他倒了杯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尴尬的脸。“有事就说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一个寻常的客人,想要什么款式的木料。
他捧着茶杯,热气烫得他指尖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乔婉,我们复婚吧。”
我端着茶杯的手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世上的事,真是比戏文还离奇。
他见我没反应,急了,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急切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咱妈病了,肝癌,医生说……说手术加后续治疗,起码要五十万。乔婉,你现在出息了,这笔钱你得包了。我们复婚,以后我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好,咱们还是一家人。”
“咱妈?”我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一阵苦涩的铁锈味。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陆建明,你叫的是哪门子的妈?是两年前,我拿着诊断书,哭着求你们别赶我走时,那个指着我鼻子,说我这个‘绝户的病秧子’会拖累你一辈子的孙桂枝吗?”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两年前的那个下午,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把整个城市都盖住了。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上面的“乳腺癌”三个字,像三枚烧红的钢针,扎得我眼睛生疼,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些鲜活的声音和色彩,都离我那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我才三十一岁,我的人生,就要这么完了吗?
回到家,陆建明正在客厅里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屋里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我站在玄关,换鞋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回来了?”他头也没回,眼睛还盯着屏幕,“饭在锅里温着,自己盛。”
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脑的电源。屏幕骤然变黑,屋里陷入一片昏暗。
“你干嘛!”他猛地转过头,一脸怒气。当他看清我煞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时,火气才消了下去,换上一副不耐烦的关心,“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递给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接过,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半天。他的表情从不耐烦,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一片空白。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那张纸,来来回回好几次,像是不认识上面的字。
“这……这是不是搞错了?”他喃喃自语,“现在的医院,尽瞎搞。”
那天晚上,他难得地没有打游戏,也没有玩手机。我们俩坐在沙发上,隔着半米的距离,沉默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整个屋子。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指针,咔嚓,咔嚓,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他会抱抱我,说一句“别怕,有我呢”。就像当初我们谈恋爱时,我感冒发烧,他都会急得团团转,守在我床边寸步不离。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不停地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第二天,我婆婆孙桂枝就来了。她是我打电话叫来的,我想,多个人商量,或许心里能踏实点。陆建明是独子,从小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没什么主见。
孙桂枝一进门,没看我,先是拉着陆建明到阳台上,嘀嘀咕咕了半天。我隐约听见“花钱”、“拖累”、“香火”之类的词。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等她们再回到客厅,孙桂枝的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她搬了张凳子,坐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那双手干瘦而冰凉。
“乔婉啊,”她开口了,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怕惊着我,“妈知道你心里苦。这病啊,就是命。谁摊上谁倒霉。”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建明是我们家三代单传,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我们陆家,不能到他这儿就断了根啊。你这病……医生怎么说?以后还能生养吗?”
我摇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医生说,化疗对卵巢伤害很大,以后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孙桂枝“啪”地一下拍了拍大腿,声音也高了八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不就是要我们陆家的命吗!”
她像是演戏一样,抹了抹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语气又软了下来:“乔婉,你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建明被你拖累死,看着我们陆家绝后,对不对?你们还年轻,不能因为这个病,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我愣住了,傻傻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图穷匕见,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离婚吧。趁着现在还没开始花大钱,你拿上家里的存款,好好去看病。建明呢,也能再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这样,对谁都好。你放心,我们不是不管你,只是……只是不能让一整家人都陷进去啊。”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转头去看陆建明。
他站在他妈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始终不发一言。他的沉默,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比孙桂枝那些刻薄的话,更让我心如刀割。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妻子,不是儿媳,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会拖累他们的“病秧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也没有痛哭流涕的质问,我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存款有多少?”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问。
孙桂枝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想通了”。她和陆建明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欣喜。
“家里……家里的活期加上理财,一共是二十三万。”陆建明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这房子……房子的首付是我妈出的,贷款是我们一起还的,要不……房子归我,存款都给你?”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我们结婚五年,从一无所有到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我以为我们是能同甘共苦的伴侣。我工作比他辛苦,加班是家常便饭,工资也比他高一截,家里的开销、房贷,大部分都是我在支撑。我省吃俭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就是想早点把贷款还完,给他生个孩子,过安稳日子。
可到头来,在他和他妈的算计里,我连这个共同打拼下来的家,都不配拥有。
“房子可以给你。”我淡淡地说,“但房贷是我们婚后共同财产还的,属于我的那部分,还有这五年我对家庭的付出,折算一下,你再另外给我十五万。加上存款,一共三十八万,一分都不能少。”
我的冷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孙桂枝的脸拉了下来,刚想说什么,被陆建明一把按住了。他或许是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或许是怕我闹起来,事情变得更难看。
“好,好,都依你。”他连声答应着,像是急于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第二天,我们就去民政局办了手续。从进去到出来,不到半个小时。工作人员把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递给我们时,我看到陆建明的眼圈红了。他想对我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荒唐的噩梦。
离婚后的第三天,我开始收拾东西。这个我住了五年的家,角角落落都充满了我的气息。我亲手挑选的窗帘,我摆在阳台上的花草,我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看的书……如今,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孙桂枝像个监工一样,在旁边盯着我,生怕我多拿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乔婉,那个扫地机器人是建明单位发的福利,你可不能拿走。”
“哎,那个电饭煲是我买的,票还在呢。”
“这套被子是新的,留给建明用吧。”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把属于我的衣物、书籍和一些日常用品装进箱子。那些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代表着我们共同记忆的小物件,此刻在我眼里,都成了莫大的讽刺。我把我们俩的结婚照从墙上取下来,相框的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甜。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觉得那个女孩真是傻得可怜。
我把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连同相框,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孙桂枝看到了,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晦气。”
东西不多,两个大行李箱就装完了。我叫了搬家公司的车,准备离开。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陆建明不在,孙桂枝说他单位有急事。我知道,他只是不敢面对我。
孙桂枝把我送到门口,脸上挤出一丝假笑:“乔婉啊,以后……自己多保重。钱要省着点花,看病可是个无底洞。”
我转过身,看着她,忽然笑了。
“孙阿姨,”我叫她,“您放心,我的钱,够用。倒是您,要多保重身体。毕竟,年纪大了,什么病都容易找上门。到时候,可别指望您那个只会躲在您身后的好儿子。”
说完,我没再看她瞬间变得铁青的脸,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再见了,陆建明。再见了,我卑微又可笑的五年青春。
离开那个家,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单身公寓。房子很旧,墙皮都有些脱落,但好在朝南,阳光能照进来。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买了一束向日葵插在瓶子里,那一抹明亮的黄色,给了我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紧接着,是漫长而痛苦的治疗。
第一次化疗的反应最大。药物顺着输液管流进身体,像一把火,从里到外地烧。我吐得昏天暗地,胆汁都吐出来了,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过几天,就掉光了。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顶着一颗光溜溜脑袋的自己,陌生得让我害怕。
那段日子,孤独和恐惧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我的心。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我想我的父母,他们在我上大学时就因为意外去世了,这个世界上,我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含的人。我甚至想过,就这么算了吧,死了,也许就解脱了。
可每当这种念头升起,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乔婉,你不能认输。你爸妈给你取名叫“婉”,是希望你温婉坚韧,像蒲草一样,柔中带刚。你不能让他们失望。那些抛弃你、看不起你的人,你更要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
求生的意志,最终战胜了绝望。我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不管多难受,都逼着自己吃饭,逼着自己下床走动。同病房的病友们看我一个人,都对我格外照顾。隔壁床的李大姐,每次家人给她送来鸡汤,都会给我盛一碗。她说:“闺女,你得把身体养好了,身体才是本钱。啥坎儿都过得去。”
朴实的话,却给了我莫大的温暖。我渐渐明白,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冷漠和算计。
为了省钱,也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开始重拾大学时学过的手艺——木工。我的专业是家具设计,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做设计,整天对着电脑画图,手上的活儿都生疏了。
我从网上买了一套二手的木工工具,又淘来一些别人不要的旧木料。一开始,我只是想修复一下出租屋里那张吱吱呀呀的旧桌子。没想到,当我拿起刨子,闻到那熟悉的木头清香时,我浮躁的心,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木头是有生命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它生长的痕迹;每一个疤结,都是它经历的风霜。我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感受着木头从粗糙到光滑的变化,就像在抚平自己内心的伤口。我给它上漆,调色,看着它在我手中焕然一新,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把修复好的桌子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重生。”
很快,就有朋友联系我,问我能不能帮她修复一把奶奶留下来的旧摇椅。我欣然答应。那把摇椅因为年代久远,榫卯结构已经松动,油漆也斑驳脱落。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拆解、清理、加固、打磨、上漆,最后还给它换上了新的坐垫。
当朋友看到焕然一新的摇椅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说,这把摇椅承载了她整个童年的记忆,谢谢我帮她留住了这份温暖。
她坚持要付给我报酬,我推辞不过,收下了。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或许,这可以成为我未来的事业。
我不是在修复家具,我是在修复一段段记忆,是在治愈一颗颗和曾经的我一样,破碎过的心。
有了目标,日子就有了奔头。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手艺也越来越精进。一开始,我只是在朋友圈接一些零散的活儿。后来,经朋友介绍,一些喜欢老物件的人也开始找上门来。我的小出租屋,渐渐堆满了各种等待“重生”的旧家具。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正式的工作室。
手里的三十八万,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已经所剩无几。我咬了咬牙,把我父母留给我的一套小房子卖掉了。那是我最后的退路,也是我重新开始的资本。
拿着这笔钱,我在城西一个老工业区,租下了一间废弃的厂房。厂房很大,租金便宜,就是破旧了点。我一个人,卷起袖子,刷墙、铺地板、拉电线……像一只筑巢的燕子,一点一点地,把这个空旷冰冷的空间,变成了我梦想中的样子。
我给工作室取名“听木轩”。我希望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静下心来,倾听木头的故事,也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几个知道我经历的朋友,和一些老客户来捧场。其中,有一个人格外特别。
他叫贺川,是我通过一个客户介绍认识的。他是一家小有名气的茶馆老板,想请我为他的新茶馆设计并制作一批兼具古典韵味和现代简约风格的茶桌椅。
第一次见面,他就是在我那个堆满木料和工具的出租屋里。他没有丝毫嫌弃,反而饶有兴致地看我修复一把破损的古琴。
“乔小姐,你这手艺,有‘温度’。”他当时这么说。
贺川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中式对襟衫,气质儒雅,说话不疾不徐。他不像个商人,更像个学者。
工作室开业,他送来一盆苍翠的文竹,笑着说:“祝乔老板的‘听木轩’,能听见更多木头的回响,也能成为这个城市里,一个能让人心安的地方。”
我知道,他看出了我隐藏在坚强外表下的孤独和脆弱。
工作室的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坚持用最好的材料,最传统的榫卯工艺,用心对待每一件作品。我的收费不低,但找我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看中的,不仅仅是我的手艺,更是我对器物的那份敬畏和珍视。
渐渐地,“听木轩”在圈子里有了些名气。我也从最初的一个人单打独斗,发展到有了一个小小的团队。跟着我干的,有两个年轻人,都是刚从职业学校毕业的,肯吃苦,有灵气。还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姓丁,我们都叫他丁师傅。他是贺川介绍来的,退休前是市里一家老牌家具厂的大工匠,一手榫卯绝活出神入化。
丁师傅脾气有点倔,但心肠很好。他看我一个女人家,撑起这么一个摊子不容易,总是倾囊相授。他常说:“乔丫头,咱们做手艺的,活儿要做在明处,心要放在暗处。手上的功夫是本事,心里的良知是根本。丢了哪个,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匠人。”
我把丁师傅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日子就在刨花和木香中,一天天过去。忙碌,充实,平静。我定期去医院复查,各项指标都很好。医生说,保持好心情,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我和贺川,也从客户变成了朋友。他会经常来我这里喝茶,我们聊木头,聊茶,聊人生。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但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温和的理解和尊重。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安宁。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在平静和安稳中,慢慢变好。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陆建明,忘记了那段不堪的过往。
直到那天,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茶室里,氤氲的茶气渐渐散去,陆建明那张涨红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他眼神里的难堪、窘迫、还有一丝不甘,交织在一起,像一出滑稽的默剧。
“乔婉,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妈?”他梗着脖子,试图为孙桂枝辩解,“当初……当初我们也是为你好。怕你压力太大,看病钱不够……”
“为我好?”我打断他,觉得可笑至极,“为我好,就是在我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逼我离婚?为我好,就是把我像扔垃圾一样,从那个家里赶出来?陆建明,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们到底是为我好,还是怕我这个‘病秧子’,成了你们的累赘?”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的心里。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灰败。他低下头,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是,我承认,当初是我不对,是我懦弱,是我没担当。”他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后悔了,乔婉,我真的后悔了。这两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离开你之后,我才知道,家里没有你,根本就不像个家。”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开始打起了感情牌。“我妈后来也总念叨,说还是你当儿媳妇的时候好,家里干净,饭菜可口。她也后悔了,知道当初不该那么对你。这次她生病,躺在病床上,还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你。”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人总是这样,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只有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想起别人的好。孙桂枝的后悔,不是因为她真的认识到自己的刻薄和冷血,而是因为她现在病了,需要人伺候,需要钱治病,而我,恰好成了那个“有出息”的、可以被利用的对象。
“说完了吗?”我问。
陆建明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在他想来,我一个被抛弃过的女人,听到前夫这样声泪俱下地忏悔求和,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该有所动容吧。
“乔婉……”
“说完了就听我说。”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第一,复婚,不可能。我乔婉就算这辈子一个人过,也绝不会再回头去捡一个把我扔掉的男人。第二,孙桂枝的医药费,我不会出。当初离婚,我们已经钱货两清,我没有那个义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建明,你和你妈,欠我一句‘对不起’。但现在,我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茶室的门。“茶也喝了,话也说了,你请回吧。我这里很忙,没时间招待闲人。”
我的决绝,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陆建明心里最后一丝幻想。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乔婉!你不能这么绝情!”他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被羞辱后的恼羞成怒,“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这么不近人情?你别忘了,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你现在有钱了,就看不起我们了是吗?五十万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了!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他开始道德绑架,这是他和他妈最擅长的伎俩。
“夫妻一场?”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在我躺在病床上,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没钱交医药费,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一个人扛着所有痛苦,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陆建明,别跟我提‘夫妻’这两个字,你不配。”
“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地方,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我的眼神冰冷而坚定,不带一丝温度。陆建明被我看得步步后退,他大概从未见过我这个样子。在他记忆里,我永远是那个温顺、隐忍、凡事都为他着想的乔婉。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狼狈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缓缓地靠在门框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陆建明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虽然我表面上坚决地把他赶走了,但我的内心,却远没有那么平静。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过去两年里,我刻意不去回想的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放映。孙桂枝刻薄的嘴脸,陆建明懦弱的沉默,化疗时撕心裂肺的呕吐,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发高烧时的无助……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时间抚平的伤口,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轻轻一碰,还是会疼。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云淡风轻。我也会恨,也会怨。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工作室。丁师傅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乔丫头,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今天就歇着吧。”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丁师傅,就是昨晚没睡好。”
我一头扎进工作间,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我拿起一块待加工的紫檀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我挥起锤子,用力地凿着。一下,两下……我想把心里所有的愤懑和委屈,都发泄在这块木头上。
“当、当、当……”
急促而混乱的敲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工作间里。
“心乱了。”丁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这样,会毁了这块好料子。”
我停下手,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丁师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锤子,放到一旁。他搬来一张小马扎,坐在我身边,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陪着我。烟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小时候,每当我受了委屈,他也是这样,默默地陪在我身边。
过了很久,我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丁师傅,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抬起头,声音沙哑。
丁师傅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人活一辈子,谁还没遇到过几个烂人,几件破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心里总装着这些,累的是自己。木头坏了,可以修,可以扔。人心要是被这些事给蛀空了,可就不好办了。”
他把烟蒂在地上摁灭,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才接着说:“你是个好丫头,有手艺,有良心,还坚强。老天爷让你遭了那么多罪,不是为了打垮你,是为了让你长出一身更硬的骨头。别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乱了自己的方寸。”
丁师傅的话,像一剂良药,慢慢地,熨帖了我心里那些褶皱。
是啊,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早已被我抛在身后的人,来折磨现在的自己?我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出来,洗干净了身上的污泥,难道还要再跳回去吗?
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应该由我自己做主。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那天下午,贺川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盒新到的茶叶。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为我泡了一壶茶。
茶香清雅,沁人心脾。
“普洱生茶,今年的新茶。”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去火,静心。”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他。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和他在一起,我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贺川,”我轻声说,“我前夫来找我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别人袒露我最深的伤疤。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同情的神色。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注视着我,像一湾深邃而平静的湖水。
等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你难过,不是因为还爱他,而是因为,你恨自己曾经那么傻,全身心地付出,却换来那样的结局。”
他一语中的。
我点了点头,眼圈又有些发热。
“乔婉,”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过去,你是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的璞玉,蒙了尘,受了损。但现在,你靠自己的手,把自己打磨得光华内敛,温润如初。那些不懂得欣赏你的人,不配再拥有你。你的光芒,应该照亮更值得的地方。”
他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或许,老天爷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真的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陆建明并没有就此罢休。
几天后,他带着孙桂枝,直接找到了我的工作室。
那天,我正在指导徒弟小武做榫卯。一抬头,就看见他们俩站在门口,孙桂枝被陆建明搀扶着,脸色蜡黄,嘴唇发白,一副风中残烛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病号服,看来是真的病得不轻。
工作室里的其他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他们。
我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工具,走了过去。
“你们来干什么?”我的语气很冷。
“乔婉……”陆建明刚一开口,孙桂枝就挣脱了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乔婉!我的好儿媳!是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是我猪油蒙了心!”孙桂枝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起来,“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一般见识!你就救救我吧!建明不能没有妈啊!”
她的哭声凄厉,引得路过的人都停下来围观。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怜悯,只觉得无比厌烦。如果她是真的忏悔,或许我还会动一丝恻隐之心。可她的眼泪里,分明充满了算计和表演的成分。她这是想用舆论和道德,来逼我就范。
“孙阿姨,你起来说话。”我试图把她扶起来,她却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放。
“你不答应救我,我就不起来!我就跪死在你这里!”她撒起泼来。
陆建明在一旁,也是满脸哀求:“乔婉,算我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妈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你肯出钱,让我做什么都行!”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女老板怎么回事啊?看着挺光鲜的,怎么这么狠心?”
“是啊,前婆婆都跪下了,还不肯帮忙。”
“听说是得了癌症,要五十万,这姑娘发了财,就不认人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我快要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看耍猴吗?”
是贺川。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拨开人群,走到了我身边。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孙桂枝和一脸窘迫的陆建明,然后转向我,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支持。
“这是你的工作室,你有权请不相干的人离开。”他对我说。
他的出现,像给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看着孙桂枝,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已经和陆建明离婚了,不是你的儿媳。第二,你当初是怎么把我赶出家门的,你心里有数。今天你跪在这里,不是因为你真的认识到错了,而是因为你病了,需要钱。你求的不是我的原谅,是我的钱。第三,我不会给你钱,一分都不会。我的钱,是我拿命换来的,是我一刨一刀挣来的干净钱,我不想用它去填一个自私自利的无底洞。”
然后,我转向那些围观的人,朗声说道:“各位街坊邻居,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冷血。但两年前,我查出癌症,被他们母子扫地出门的时候,你们谁看见了?我一个人做化疗,疼得在床上打滚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现在他们有难了,想起我了,跑来这里又跪又哭,演一出苦情戏给大伙儿看。我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我的话,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里从指责,变成了同情和理解。
孙桂枝见苦肉计不成,索性破罐子破摔,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克夫的扫把星!自己生不出孩子,得了脏病,还咒我死!你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
她骂得越来越难听,陆建明在一旁拉都拉不住。
贺川脸色一沉,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冷冷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他的气场很强,孙桂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骂声也小了下去。
“我们走!”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着陆建明,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人群散去,工作室里恢复了平静。丁师傅和几个徒弟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乔丫头,没事吧?”丁师傅问。
我摇摇头,对他们笑了笑:“没事,让大家看笑话了。”
小武气愤地说:“师父,那俩人也太不是东西了!以后他们再敢来,我拿刨子削他们!”
看着他们维护我的样子,我心里一暖。是啊,我已经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乔婉了。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像家人一样关心我的师傅和徒弟,还有……我转头看向贺川。
他正安静地收拾着刚才被撞倒的木料,动作仔细而温柔。
“谢谢你。”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天之后,孙桂枝和陆建明没有再来闹过。我听说,他们到处去借钱,但亲戚朋友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对我的,都不愿意借给他们。陆建明这几年工作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什么积蓄。孙桂枝的病,拖不起了。
又过了一个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是陆建明的一个表姐打来的。
她说,孙桂枝的病情恶化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每天的费用像流水一样。陆建明实在没办法了,把当初我们住的那套房子挂出去卖了。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想问问我,能不能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先借他们一点钱,救救急。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沉默了很久。
我恨孙桂枝的刻薄,也恨陆建明的懦弱。但是,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枯萎,我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我想起了同病房的李大姐,想起了那些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过援手的陌生人。
丁师傅说,手艺人,心要正。我想,做人,也是这个道理。
我不想变成和孙桂枝一样冷漠自私的人。
晚上,贺川来工作室看我。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也说了我的纠结。
他听完,沉思了片刻,说:“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但你要记住,你的善良,必须带点锋芒。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你的原谅和帮助。”
我明白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我没有去见孙桂枝和陆建明,而是直接找到了主治医生,匿名给孙桂枝的账户上,打了五万块钱。
这笔钱,不多,买不来她的痊愈,也买不来我的原谅。它只是我为自己那段逝去的、付出过真心的五年青春,画上一个句号。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慈悲。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我告诉自己,乔婉,你已经尽了你最后的情义。以后,你的人生,只为你自己而活。
从医院出来,阳光正好。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感觉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敞亮。
回到“听木轩”,丁师傅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眯着眼睛,一脸惬意。几个徒弟在工作间里,传来阵阵刨木头的声音,和着机器的轰鸣,像一首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我走进我的工作间,那块被我凿得乱七八糟的紫檀木,还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木头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像我人生中的一次次挫折。
我拿起工具,开始重新打磨它。这一次,我的心很静,手很稳。砂纸在木头上沙沙作响,那些粗糙的、不平的痕迹,在我手中,一点点地被磨平,露出了底下细腻温润的纹理。
生活,不也是这样吗?经历了打磨和淬炼,才能显露出它最本真的质地。
我决定,要把这块木头,做成一张琴桌。琴声悠扬,可以安抚人心。我希望,它能带给未来的主人一份宁静和从容。
傍晚的时候,贺川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拿起另一块砂纸,和我一起,默默地打磨着那张琴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也洒在那张渐渐成型的琴桌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乔婉,”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以后,让我和你一起,打磨剩下的时光,好吗?”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晚霞,也映着我的身影,满满的,都是认真和深情。
我的眼眶一热,点了点头,笑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一页,写满了阳光、木香,和爱。那些过去的伤痛,都将成为我生命中最深刻的纹理,让我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懂得珍惜。
“听木轩”里,木屑飞舞,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