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敲响了地球上蕞后一个人的房间门 - 豆瓣读书
摘要:我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是演员,而我,是唯一的主第一章 雨夜租客雨是从傍晚六点开始下的,不大,却绵密得像一张网,把整座滨海城市的灯光都滤了一层,变得模糊又暧昧。我走出地铁口,一股湿咸的海风卷着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写字楼里残存的空调暖气。我紧了紧领口,加快脚步。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是演员,而我,是唯一的主
第一章 雨夜租客
雨是从傍晚六点开始下的,不大,却绵密得像一张网,把整座滨海城市的灯光都滤了一层,变得模糊又暧昧。我走出地铁口,一股湿咸的海风卷着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写字楼里残存的空调暖气。我紧了紧领口,加快脚步。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我没掏出来看,也知道内容八九不离十,无非是总监张帆又在强调明早九点前必须提交“星海计划”第三阶段的用户活跃度(DAU)预测报告,附带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大家辛苦了”。辛苦,当然辛苦。为了这份月薪八千五的工作,我已经连续加了半个月的班。
我租住的地方在老城区,一栋九十年代的六层步梯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今晚它就坏了,我只能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级一级地摸索着往上爬。住顶楼的好处是安静,坏处是每天都要进行两次这样的攀登。我的房间是三室一厅里最小的一间,朝北,七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再也塞不下别的东西。
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却没能完全转动。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这把老锁的锁芯已经有些错位,开门需要一点技巧和耐心,得把钥匙往外拔一毫米,再轻轻转动。今晚我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我烦躁地把钥匙拔出来,准备再试一次,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
“小林,回来了?”
是房东方姐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疲惫。她就住在我对门的主卧,这套房子是她的,丈夫前几年因病去世,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她便把剩下的两个房间租了出去。另一个房间住着一对年轻情侣,早出晚归,很少能碰上面。
我转过身,挤出一个笑容:“嗯,刚下班。方姐,还没睡?”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睡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料盆。楼道的光线昏暗,只能看清她清瘦的轮廓。“睡不着,有点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钥匙上,“门又不好开了?”
“老毛病了。”我应了一声,手上继续和门锁较劲。
“别急,我这有备用钥匙,比你那把好用。”她说着,就要转身回屋去拿。
“不用不用,”我赶紧拦住她,“我能行,就是今晚手有点笨。”我不想再麻烦她。作为租客,我已经给她添了不少小麻烦,比如上个月堵住的下水道,还有前两个月跳闸的总开关。每次她都处理得平静又利落,从不多说什么,但那份平静本身,就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我们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她是房东,我是租客,界线的一边是她的家,另一边是我暂借的栖身之所。
就在这时,“咔”的一声轻响,门锁终于开了。我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
“开了。”我说,推开门。
“那就好。”方姐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手里的塑料盆边缘,有几滴水珠正缓缓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今晚的出现,似乎不只是为了关心我开不开得了门。我的即时目标是立刻进屋,把自己扔到床上,但眼前的情形显然不允许。
“方姐,你这是……”我看着她手里的盆,迟疑地问。
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房间的天花板角落,眉头微蹙:“小林,你房间……是不是有点漏水?”
我心里一沉,立刻抬头。果然,靠窗的天花板一角,一片巴掌大的水渍已经浸透了白色的墙漆,颜色比周围深了好几重,正中央,一滴浑浊的水珠摇摇欲坠。
“好像是。”我实话实说。这栋老楼的防水一直是个问题,尤其是顶楼。
“楼顶的防水去年刚做过,不应该啊。”她喃喃自语,然后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歉意,“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我担心会影响到楼下的电路。”
这是一个请求,但更像一个通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侧过身,让她进来。房间狭小,她一进来,空间就显得更加逼仄。她把盆放在地上,正好接住那滴即将落下的水珠。“滴答”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仰着头,仔细观察着那片水渍,又用手轻轻按了按旁边的墙体。“是外墙渗进来的,”她得出结论,语气很确定,“这几天下雨,墙体吃水太多了。”
“严重吗?”我问。
“现在看不出来,得等雨停了,让师傅来看看。”她收回手,指尖沾了些潮湿的墙灰。她走到我书桌旁,抽了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动作不紧不慢。
“这几天你先把桌子往里挪挪,别让水滴到你的电脑上。”她叮嘱道,目光扫过我桌上那台贴着公司logo的笔记本电脑,还有旁边一摞厚厚的项目文档。
“好。”我答应着。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行了,你早点休息吧,这事我来想办法。”她拿起地上的盆,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林,明天是周六,你应该休息吧?”
“……不一定,”我含糊地回答,“可能要加班。”
“这样啊,”她眼神里掠过一丝什么,或许是同情,或许只是单纯的了然,“那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约师傅上门。总得有个人在家看着。”
“好,我确定了时间告诉您。”
她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顺手帮我把门带上。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滴答、滴答”的水声,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塑料盆底,也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水渍,忽然意识到,这个周末,我可能哪儿也去不了了。手机屏幕亮起,张帆在群里发了第二条信息,附带一个“奋斗”的表情包。我关掉手机,疲惫地坐倒在床沿。
窗外,雨还在下。
第二章 渗水的墙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惊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我摸到手机,看也没看就划开接听,张帆的大嗓门瞬间穿透耳膜。
“林森!报告呢?九点了我还没收到邮件!”
我猛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时间,九点零七分。我睡过头了。昨晚调的闹钟,要么没响,要么被我无意识地按掉了。
“张总,我……我马上发!”我掀开被子,光着脚冲到书桌前,手忙脚乱地打开电脑。冷汗顺着额角滑了下来。
“马上是多快?市场部那边等着要数据开会呢!给你十分钟,发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电话被“啪”的一声挂断了。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旋转的开机图标,心脏怦怦直跳。昨晚整理好的报告就存在桌面上,只要发出去就行。但这七分钟的迟到,足以在张帆心里给我记上一笔。在这个随时可能被优化的项目组里,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电脑终于启动,我甚至来不及洗漱,第一时间把文件拖进邮件,点击发送。做完这一切,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目光一瞥,看到了书桌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塑料盆,里面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水。天花板上的水渍,似乎比昨晚又大了一圈。
麻烦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
我给方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今天上午有空,如果方便,可以请师傅来看看。
她的回复很快,只有一个字:“好。”
大约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我打开门,方姐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站在门口。师傅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
“小林,这是王师傅,专门做防水的。”方姐介绍道。
我把他们让进屋。王师傅二话不说,架起随身带来的折叠梯,爬上去敲敲打打,又用一个小锤子这里撬撬,那里刮刮。墙皮和灰尘簌簌地往下掉。方姐拿了张旧报纸铺在我的书桌上,又把那个接水的盆往里挪了挪。
“怎么样,王师傅?”她仰头问。
“外墙有裂缝,老毛病了。”王师傅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要彻底解决,得从外面吊绳子下去,把整面墙的裂缝都补上,再重新刷一层防水涂料。工程不小,这几天还下雨,干不了。”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漏着。”方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先从里面治标吧,”王师傅指着天花板,“把这块渗水的地方铲掉,打一层速干的防水胶,能顶一阵子。等天晴了,再处理外墙。不过我话说前头,里面打胶,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水路是会跑的,这里堵住了,说不定会从别的地方渗出来。”
方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那就先打胶吧。大概要多少钱?”
“材料加工时,三百。”王师傅报出价格。
“行。”方姐没有还价,很干脆地答应了。她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歉意:“小林,这几天要委屈你了,施工的时候灰尘大,你把东西都收拾一下,用塑料布盖好。”
“没事。”我说。其实心里很烦躁,但这是她的房子,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王师傅开始干活。电钻发出刺耳的尖啸,墙皮被大块大块地铲下来,房间里瞬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粉尘。我把笔记本电脑和重要的文件都收进背包,用一个大塑料袋罩住了显示器和键盘,然后退到门外。
方姐也站在楼道里,我们俩并排靠着墙,听着屋里“滋滋啦啦”的声响,一时无话。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私人空间被一个陌生人占据、改造,而我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在门口等着。
“你……”方姐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工作很忙吧?”
“还行。”我敷衍道。
“我看你总是很晚才回来。”她像是随口一说,“年轻人,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嗯”了一声。
她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干涩,便换了个方向,指了指我房间里那个靠墙立着的深棕色书架:“那个书架,尽量别靠着那面墙了,潮气重,对木头不好。”
我点点头:“知道了。”
“那是我先生以前自己做的。”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喜欢看书,也喜欢做点木工活。那时候我们刚搬来这里,没什么钱,家具都是他一件一件自己打的。”
我愣了一下,不由得再次看向那个书架。它看起来很旧了,样式也有些过时,但边角打磨得很光滑,看得出主人的用心。我从没想过,这个我用来堆放杂物的旧家具,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手很巧。”我由衷地说了一句。
方姐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都过去了。”她说,目光投向楼道尽头那扇小小的窗户,窗外是阴沉的天。
就在这时,一只橘白相间的猫迈着优雅的步子,从主卧的门缝里溜了出来。它径直走到方姐脚边,用身体蹭着她的裤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豆腐,又跑出来了。”方姐弯下腰,把它抱起来,动作很温柔。
那只叫“豆腐”的猫在她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它。它很干净,毛色也很好,显然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它叫豆腐?”我问。
“嗯,我女儿给取的名字。”方姐抚摸着猫的后背,“这小东西,就爱黏人。”
她抱着猫,我站着,我们之间隔着一只猫的距离。楼道里的气氛,因为这只小动物的出现,似乎不再那么僵硬。我甚至觉得,她刚才和我说的关于她先生的话,也是因为这只猫的出现,才让她卸下了一点点防备。
半小时后,王师傅完工了。天花板上多了一块灰色的补丁,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
“好了,这两天先别开窗,让它慢慢干透。”王师傅一边收拾工具一边交代。
方姐付了钱,送走了王师傅。她站在我门口,看着那块补丁,叹了口气:“样子是难看了点,等天气好了,我再找人来重新给你刷一遍墙。”
“不着急。”我说的是实话。比起美观,我更关心它还会不会漏水。
“那……你先休息吧。”她说完,抱着猫,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我关上门,房间里一片狼藉。灰尘落满了地板,那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我头疼。我没有心情收拾,只是把窗户开了一道小缝,然后把自己摔在床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条短信,银行发的,提示我这个月的房租已自动扣款,两千二百元。我的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和这两千二的房租,再刨去交通和吃饭,每个月能剩下的,寥寥无几。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灰色的补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个七平米的房间,这片渗水的墙,这张扣款的账单,还有那份随时可能不保的工作,共同构成我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全部真相。而那个刚刚抱着猫,跟我谈起她亡夫的女人,是这个真相里,离我最近,却又最遥远的一部分。
第三章 周末加班
那个打了防水胶的周末,我到底还是没能休息。
周六下午,张帆的电话又追了过来,语气比早上缓和了一些,但内容却更让人头疼。他说“星海计划”的数据模型出了点偏差,需要有人立刻回公司核对原始数据,重新跑一遍流程。他“点名”了我,理由是“小林对这块最熟,效率高”。
我捏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张帆不容置疑的语调,看着一屋子的狼藉和那块还没干透的墙壁补丁,心里涌上一股无力的烦躁。我知道,所谓的“你最熟”,不过是因为我是组里资历最浅、最没有理由拒绝加班的那个。
“张总,我家里有点事……”我试图挣扎一下。
“什么事比项目还重要?”他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林森,这个项目的奖金,我可是给你报的最高系数。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
他把“奖金”两个字咬得很重,像一个诱饵,也像一个警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需要那笔奖金,或许能有小一万块,它能让我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稍微宽裕一点,至少不用在每次买单前都先计算一下银行卡余额。
“……我马上过去。”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挂了电话,我迅速换上衣服,抓起背包就往外走。经过客厅时,方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着那只叫豆腐的猫。电视里放着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声音开得不大。
她看到我行色匆匆的样子,有些意外:“小林,出去啊?”
“嗯,公司有点急事。”我一边换鞋一边回答。
“晚饭吃了吗?”她问。
“还没,待会儿在公司随便吃点就行。”
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两秒,然后又转回到了电视屏幕上。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那是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评判的注视,却让我莫名地感到一丝窘迫,仿佛我生活的全部奔波与不堪,都在她眼前一览无余。
我匆匆下了楼,钻进傍晚的微雨里。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只有服务器机箱在嗡嗡作响。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对着满屏幕的代码和数据,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核对工作。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一片遥远又冰冷的星海。我点了份二十五块钱的猪脚饭外卖,就着冰冷的矿泉水,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然后继续埋头于数据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我以为又是工作群的轰炸,拿起来一看,却愣住了。
是方姐发的。
“饭在厨房,放锅里温着。回来记得吃。”
短短一句话,没有多余的标点和表情。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厨房,是她家的厨房,不是我们这个出租屋里公用的那个逼仄角落。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打出这行字时的样子,大概还是穿着那身灰色的睡衣,靠在沙发上,一边抚摸着猫,一边用不太熟练的指法在手机上按着。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酸涩,又带着一丝暖意。来这座城市两年,除了逢年过节父母的问候,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息。它与工作无关,与利益无关,只是一句简单的、关于“吃饭”的提醒。
我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又觉得不妥,补充了一句:“谢谢方姐。”
她没有再回复。
那一晚,我一直忙到凌晨一点多才结束工作。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失灵。我摸黑爬上六楼,用那把备用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客厅的电视已经关了,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亮着,散发着橘黄色的微光。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向厨房。
厨房里很干净,灶台上放着一口不锈钢锅,盖着盖子。我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锅身,是温的。我掀开锅盖,一股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锅里是几个白白胖胖的饺子,旁边还有一小碟蘸料,里面有酱油、醋,还飘着几粒切得极细的蒜末。
是韭菜鸡蛋馅的。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清淡,却恰到好处。和我母亲包的饺子味道很像。
我就站在厨房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把那几个饺子一个一个地吃完了。胃里暖和起来,四肢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包的饺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特意给我留一份。或许只是顺手,或许是看我奔波辛苦,起了恻隐之心。
我不想深究。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没有来由的善意,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足以温暖一个疲惫的夜晚。
我把碗筷轻轻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那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已经淡了很多。我关上门,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我想起了那个打了补丁的天花板,想起了张帆在电话里的声音,想起了那份关于奖金的承诺,最后,脑海里定格的,却是厨房里那几个温热的饺子,和那条简短的微信。
我与方姐,原本只是房东与租客,是每月两千二百元契约关系的两端。但从那碗饺子开始,某种东西似乎正在悄然改变。这条清晰的界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
第四章 桂花与猫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终于放晴。滨海城市的秋天,一旦没有了雨水,天空就蓝得像水洗过一样,清澈透亮。阳光透过我朝北的窗户,只能在墙上投下一小片苍白的光斑,但已经足以让房间里那股潮湿的霉味散去不少。
天花板上的补丁在干燥的空气里,颜色变得更浅了,但依旧像一块刺眼的膏药。方姐遵守了她的承诺,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趁我不在家,请了油漆师傅来,把整个天花板重新粉刷了一遍。
我下班回来,一开门,闻到的不再是化学胶水的味道,而是一股淡淡的乳胶漆清香。天花板洁白如新,那块难看的补丁被完美地覆盖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我的书桌和床铺都被一张巨大的塑料薄膜罩着,显然是方姐细心铺上的。
我把薄膜揭开,叠好放在墙角。房间焕然一新,连带着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我给方姐发了微信,感谢她。
她回道:“应该的。对了,王师傅说明天过来处理外墙,早上八点,你在家吗?”
我看了看日程表,明天是周三,上午有一个重要的项目复盘会。我回复:“不在,公司有会。”
“那不行,吊绳作业,楼下得有人看着,万一掉东西下去砸到人怎么办。”她的回复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坚决。
我有些为难。请假是不可能的,张帆最近正盯着我,任何一点懈怠都可能被放大。
“方姐,能不能……让师傅下午再来?”我试探着问。
“人家师傅的时间也是排好的,不是我们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我沉默了。这是最现实的问题,我的时间不自由,师傅的时间也不自由。
几秒钟后,她的信息又进来了:“算了,我明天请半天假吧,我在家看着。”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很过意不去。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的,但请假总归是件麻烦事,而且还要扣工资。
“这……太麻烦您了。”
“没事,总得解决。”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的时候,方姐也正好从主卧出来,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化了淡妆,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一些,但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倦意。
“方姐,早。”我打了个招呼。
“早。”她点点头,“你先去上班吧,这里有我。”
“真的不好意思。”我再次道歉。
“行了,快去吧,别迟到了。”她摆摆手,把我推出了门。
我站在楼道里,听着她关上门,然后又传来开锁的声音,大概是去厨房准备早饭。我心里五味杂陈,感觉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把麻烦甩给了大人。
那天的复盘会,我有些心不在焉。张帆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说我周末加班,及时修正了数据模型,保证了项目的顺利推进。同事们向我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我挤出笑容,点头致意,心里却想着楼顶上吊着绳子的王师傅,和在楼下替我看着的方姐。
下午回到家时,外墙的工程已经结束了。楼下散落着一些水泥碎屑,已经被清扫干净。我上楼,看到方姐正在楼道里拖地,把最后一点灰尘也处理掉。
“方姐,我回来了。”
她直起腰,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回来了?都弄好了。”她指了指外面,“这下应该不会再漏了。”
“辛苦您了。”我说。
“没什么。”她把拖把拎起来,“对了,你那个书架,我帮你往外挪了挪,离墙远一点,好通风。”
我走进房间,看到那个深棕色的书架果然被移到了房间中央,和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几乎并排。房间因此显得更加拥挤,但那面新刷的墙壁总算是完整地露了出来。
“谢谢。”
“不客气。”她说完,就准备回屋。
就在这时,那只叫豆腐的猫又从她脚边溜了出来,径直跑到我的脚边,用头蹭我的裤腿。
“这小家伙,好像挺喜欢你。”方姐笑了,那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很柔和。
我蹲下身,试探着摸了摸豆腐的头。它没有躲,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可能是我身上有加班狗的‘芬芳’吧。”我开了个玩笑。
方姐被我逗乐了,笑出了声。“胡说八道。”她嗔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窗外说:“你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楼下院子角落里,有一棵不算高大的桂花树,米粒大小的金色花朵缀满了枝头,密密麻麻。之前一直没注意,现在被她一提醒,才发现空气中果然飘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棵树,也是他种的。”方D姐的声音又轻了下去,目光悠远,“他说,等我老了,每年秋天就能在家里闻到桂花香了。”
又是“他”。那个我从未见过,却存在于这个房子每一个角落的男人。存在于那个书架上,也存在于这棵桂花树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她不是在向我倾诉,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中间隔着一只猫,一起看着窗外那棵开满金桂的树。楼道里很安静,只有豆腐的咕噜声,和远处传来的车流声。空气中,乳胶漆的清香和桂花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安宁的气味。
“好了,不早了,你快收拾一下吧。”方姐先回过神来,打破了这片宁静。她朝豆腐招了招手,“豆腐,回家了。”
猫咪恋恋不舍地从我身边离开,小跑着回到了主人身边。
方姐抱着猫,对我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我关上门,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桂花香。我看着那个被移开的书架,和它身后那面洁白无瑕的墙壁,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这个周末,如果不用加班,我想把这个房间,好好地打扫一下。
第五章 一碗面钱
那个周末,我难得地没有被张帆的电话骚扰。
“星海计划”进入了平稳运行期,我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双休日。周六早上,我睡到自然醒,然后开始执行我的大扫除计划。
我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客厅,书、衣服、杂物,堆了小小的一堆。然后我用湿抹布把地板和墙角擦得干干净净,又把那个深棕色的书架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擦到书架内侧时,我摸到了一行刻痕,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凑近了看,是几个模糊的字母:F.H & L.Y。
我猜,F.H. 应该是方姐的名字,方茴,我是在租房合同上看到的。那L.Y.,应该就是她先生了。这两个简单的字母,像一个秘密的印记,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记录着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刻痕,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个男人刻下它们时的温柔心境。
我把书架擦干净,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推回原位,但没有紧贴墙壁,而是留出了大约十公分的距离,就像方姐嘱咐的那样,为了通风。
做完这一切,已经快到中午了。我累得满头大汗,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我正准备去冲个澡,然后点个外卖犒劳自己,房门被敲响了。
是方姐。
“小林,在忙啊?”她看到我房间里的变化,有些惊讶。
“嗯,闲着也是闲着,就收拾了一下。”我用毛巾擦着汗。
“收拾得真干净。”她夸了一句,然后把手里的一个大碗递给我,“中午别点外卖了,我多做了一点面,你尝尝。”
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瞬间勾起了我的食欲。
“这……怎么好意思。”我有些犹豫。一碗饺子尚可以说是顺手,一碗特意端来的面,分量就不同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碗面而已。快趁热吃吧。”她把碗硬塞到我手里,不容我拒绝。
盛情难却,我只好接过来。“谢谢方姐。”
“行了,别客气了。”她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方姐,等等!”我叫住她。我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递过去,“这面的钱……”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我手里的钱,没有接,眼神也冷了下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因为漏水问题交涉时那样,带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感。
“小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能总白吃您的东西。”我解释道,心里有些发慌。我知道这个举动可能有些唐突,但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清不楚。我是租客,她是房东,我付房租,她提供住处,这是天经地义的交易。偶尔的善意我可以接受,但如果变成了常态,这份关系就会失衡,而我,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份失衡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
“一碗面而已,你给我钱,是看不起我,还是觉得我图你这点什么?”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所以对你好一点,就是想从你这儿多捞点好处?”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我心里。
“我绝对没有!”我被她的话惊到了,立刻否认。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只是……只是害怕亏欠。在这座城市里,我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为人情债比金钱债更难偿还。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失望,有委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凉。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举着那五十块钱,僵在原地。手里的面还温热,但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我搞砸了。
我把她那一点点不设防的、纯粹的善意,用我那套冷冰冰的、自我保护的生存逻辑,给击得粉碎。
我端着那碗面,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西红柿的酸,鸡蛋的香,葱花的鲜,都变成了对我鲁莽和愚蠢的无声嘲讽。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碗面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我把碗洗干净,轻轻地放在她房门口的地上。
我没有敲门,也没有再发信息。我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只会显得更加刻意和虚伪。
那个下午,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心里乱成一团。桂花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浮动,但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
我和她之间,那道好不容易因为漏水、加班、桂花和猫而变得有些模糊的界线,在这一刻,因为这五十块钱,又被重新清晰地划了出来,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固,更加难以逾越。
晚上,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那对小情侣的嬉笑声,听到方姐房间里电视的声音,唯独我们这两扇门之间,一片死寂。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我再一次,变成了彻底的孤岛。
第六章 公司裁员
那碗面带来的尴尬,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和方姐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错开。我早出晚归,她似乎也刻意避开我出门和回来的时间点。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楼道里相遇,她会微微侧过身,让我先过,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房间。那只叫豆腐的猫,也不再到我门口来串门了。
厨房里那口温着食物的锅,再也没有出现过。空气里,只剩下各自房间里飘出的、属于自己的生活气息。那道因为五十块钱而竖起的墙,比水泥还坚硬。
我心里不是没有懊悔,但我的骄傲和那点可怜的自尊,让我拉不下脸来主动去打破僵局。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吗?为了什么道歉?为了我企图用金钱去衡量一份善意?这话说出来,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堪。
就这样,我们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相安无事的陌生。
生活的重心,再次完全倒向了工作。就在我以为“星海计划”可以安稳度过这个季度时,公司里却开始流传起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裁员。
起初只是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在午饭时窃窃私语,说集团总部对今年的盈利预期不满意,要求各个事业部“降本增效”,优化人员结构。很快,这种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半公开的秘密。每个人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工作比平时更加卖力,生怕自己成为那个被“优化”掉的分子。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紧张而诡异。大家嘴上说着“不可能吧”、“我们项目这么重要”,但手上的活儿却干得更快了,回邮件的速度也精确到了分钟。张帆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多,脸上的表情也一天比一天凝重。
我的心也悬了起来。我所在的运营岗,是典型的“成本部门”,不像销售和市场那样能直接带来收入。一旦裁员的刀落下来,我们这样的岗位往往首当其冲。而我,资历最浅,没有背景,除了那点“吃苦耐劳”的虚名,几乎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
那笔曾经作为诱饵的奖金,此刻也变得像一个笑话。如果项目组整个被裁,奖金自然也无从谈起。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我开始失眠,凌晨两三点钟还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遍遍地盘算着自己的处境。如果失业,我卡里那点微薄的存款,刨去下个月的房租,还能支撑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能在这座城市找到下一份工作吗?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卷铺盖回老家?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十点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打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亮着,方姐坐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只是静静地坐着。豆腐趴在她的腿上,睡得很沉。
我换鞋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回来了?”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一样。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你脸色很难看,是生病了?”
“没有,最近……工作有点累。”我含糊地回答。
“哦。”她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我换好鞋,准备回自己房间。经过她身边时,她忽然又开口了:“小林。”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天塌不下来。”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她是指我们之间那点尴尬,还是她从我疲惫不堪的样子里看出了什么。或许,她什么都看出来了。她经历过丈夫的离世,一个人拉扯着女儿,支撑着这个家,她见过的风浪,远比我这点职场的风吹草动要大得多。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这些天来,我一直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自己,抵御着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恐慌。但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把钥匙,轻易地就捅破了那层硬壳。
“……谢谢方姐。”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快去休息。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似乎在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个角。
然而,生活的残酷之处在于,它从不因为片刻的温情而停下它冰冷的车轮。
星期五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我们组的同事小李,一个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的老员工,被HR叫进了会议室。半个小时后,他红着眼睛走了出来,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没有人敢上前去问,也没有人敢说一句安慰的话。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忙自己的事情,但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
裁员的刀,终于落下来了。
小李是第一个。谁会是第二个?
我看着他把一家三口的照片从工位隔板上取下来,放进纸箱,心里一片冰凉。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一刻,方姐那句“天塌不下来”,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苍白。对于像我这样漂泊在城市里的蝼蚁来说,一份工作,就是一片天。
天,好像真的要塌了。
第七章 旧照片
小李的离开,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办公室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张帆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据说我们整个“星海计划”项目组,都在集团的“优化”名单上,只是具体裁撤比例还没最后敲定。
我在这种低气压下又熬了几天,每天都像在走钢丝。白天在公司强颜欢笑,假装一切正常,晚上回到那个七平米的小房间,焦虑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那面修补好的墙,又出问题了。
不是漏水,而是那块补丁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缝,并且有粉末状的墙灰脱落。我用手轻轻一碰,就掉下来一小块。王师傅当初的话应验了——里面打胶,治标不治本。外墙的裂缝虽然补上了,但墙体内部积攒的潮气还在,把新刷的墙漆给顶了出来。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方姐。她来看了看,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可怎么办?”她用手指捻了捻掉下来的墙灰,满脸愁容,“总不能把墙砸了重砌吧。”
“要不……再让王师傅来看看?”我提议。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方姐摇摇头,显得有些无力,“老房子,就是这样,这里修好了,那里又坏了。”
她站在我狭小的房间里,看着那面斑驳的墙,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疲惫。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我一样,也被这栋老房子,这种不断修修补补的生活,困住了。
“这样吧,”她沉吟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把墙皮铲了,晾几天,等墙体干透了,再重新批腻子刷漆。只能这样了。”
“那……书架怎么办?”我看着那个几乎占了半个房间的深棕色书架。要铲墙皮,它必须得搬走。
“搬出来,先放客厅吧。”她说。
那是个周六的上午。我和方姐一起,准备搬那个沉重的实木书架。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里面塞满了我的杂书和一些零碎物品。我们先把东西一件件清出来,然后在书架底部垫上厚毛巾,准备一点点地把它往外挪。
“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方姐挽起袖子,露出清瘦但有力的手臂。
“一,二,三!”
我们俩一起发力,书架纹丝不动。
“再来!”
“一,二,三!”
书架终于被拖动了,发出沉闷的、与地面摩擦的“嘎吱”声。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它从墙边往外拉。就在书架完全离开墙壁,露出它背后那片潮湿的墙面时,一个东西从书架和墙壁的夹缝里“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是一个很旧的、已经泛黄的牛皮纸信封。
我们俩都停下了动作,看向那个信封。
方姐愣了一下,然后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信封没有封口,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笑得一脸灿烂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白衬衫。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姑娘的肩膀上,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爱意。他们身后,是一片刚刚建成的厂房。
那个姑娘,眉眼之间,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方姐。而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先生,那个会做木工、会种桂花树的男人。
我看着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从未见过方姐那样笑过,那样无忧无虑、光芒四射。岁月和生活,到底是在她身上拿走了什么?
方姐捏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时间在那一刻静止。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秘密花园的不速之客。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一分钟,但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忽然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后一把从我手中抢过信封另一端,动作快得有些粗暴。
“你看什么!”她低吼道,声音尖锐,带着一丝被侵犯隐私的愤怒和恐慌。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没……”
她没有听我解释,只是把那个信封紧紧地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毕露。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眶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想说什么,但嘴唇哆嗦着,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再次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狼藉的房间中央,身边是搬了一半的书架,背后是那面斑驳不堪的墙。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那一声低吼的回音。
我彻底懵了。
我只是看到了她的一张旧照片,一张关于她和她爱人的照片。我以为这或许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没想到,它像一颗地雷,瞬间引爆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触碰的角落。
那张照片,对她来说,不是一段甜蜜的回忆,而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而我,在无意中,狠狠地揭开了那道伤疤。
我们之间好不容易融化的那点冰,在那一刻,仿佛又重新冻结,甚至比以前更冷,更硬。
第八章 无声的夜
那一整天,方姐都没有再出过房门。
我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个沉重的书架挪到了客厅的角落。然后,我找来工具,戴上口罩,开始铲那面潮湿的墙皮。白色的墙灰和腻子簌簌地往下掉,像一场无声的雪,落满了我小小的房间。
我干得很卖力,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式的心情。身体的疲惫,似乎能稍微抵消一些内心的慌乱和愧疚。我把铲下来的垃圾装进袋子,又用湿拖把把地上的粉尘擦了一遍又一遍。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我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床沿,看着那面被铲得坑坑洼洼、露出水泥本色的墙壁,心里空落落的。
隔壁主卧的门,始终紧闭着。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敲门。敲门说什么?道歉吗?“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的照片”?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冒犯。关心吗?“方姐,你还好吗”?在我们刚刚爆发了那样激烈的(虽然是单方面的)冲突之后,任何关心都显得虚伪。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我点了外卖,一个人默默地吃完。然后洗了个澡,把自己扔在床上。
夜深了,整个屋子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那一幕:她看到照片时僵住的表情,她抢过信封时颤抖的手,她低吼时泛红的眼眶。
那张照片,到底承载了什么?是过于幸福以至于不敢触碰的回忆,还是背后另有不为人知的、痛苦的往事?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闯入了一个不该进入的领域,触碰了一个她用尽全力去保护的禁区。
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细碎的声响。
是抓门的声音。
我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是从我房门口传来的,很轻,很有节奏。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一片漆黑。不对,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是从客厅。
我轻轻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那盏橘黄色的夜灯还亮着。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一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方姐的房门口,用爪子不时地挠着门板。
是豆腐。
它似乎是被关在了门外,想进去,但主人没有给它开门。它叫也不叫,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挠门的动作。
我看着它小小的、孤独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这只被拒之门外的小猫,和那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女主人,还有我这个闯了祸、不知所措的租客,我们三者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又悲伤的共鸣。
我们都被困住了。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轻轻地把它抱了起来。它没有反抗,只是在我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它的身体很温暖,毛茸茸的,抱着它,我那颗慌乱的心,似乎也跟着安定了一些。
我抱着它,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上还残留着方姐的体温。我把它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后背。它很快就安静下来,蜷成一团,睡着了。
我就这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去打扰方姐。我就这样抱着她的猫,守着她紧闭的房门,度过了这个漫长而无声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或许,这只是我一种笨拙的、无声的道歉方式。我无法用语言去弥补我的过失,只能用这种近乎徒劳的陪伴,来表达我的歉意。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下床的声音。
我立刻把豆腐轻轻地放到地上,自己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飞快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后,听到客厅里传来开门声,然后是方姐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豆腐……你怎么在外面?”
接着,是关门声。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但我知道,这个夜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虽然我们没有交流,虽然我们之间仍然隔着一扇门,但那只叫豆腐的猫,那个无声的夜晚,像一座桥,在我们之间那道冰封的鸿沟上,架起了一点点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可能。
第九章 一封邮件
周一的早晨,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公司。
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我的脖子和后背都僵硬得像块木板。但身体的酸痛,远不及内心的煎熬。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天的方姐。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放轻了脚步。经过客厅,我看到她的房门紧闭着。厨房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大概是想避开我。这样也好,至少避免了面对面的尴尬。
然而,更大的风暴,正在公司等着我。
我刚在工位上坐下,屁股还没坐热,部门助理就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低声说:“林森,张总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单独叫进总监办公室,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升职加薪,要么是……滚蛋。以前者目前的形势来看,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张帆的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沿途的同事们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我,但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带着同情的目光。
张帆的办公室门开着。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张总,您找我。”
“嗯,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开来。办公室里,只有热水注入杯中的声音。这种刻意的沉默,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让人窒息。
“林森啊,”他终于开口了,呷了一口茶,“来公司多久了?”
“一年零八个月。”我精确地回答。
“嗯,快两年了。”他点点头,像是在回忆,“当初你来面试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个小伙子不错,肯干,有股冲劲。这两年,你的表现,我也都看在眼里。‘星海计划’这个项目,你付出了多少,我心里有数。”
他先是肯定,然后话锋一转。这是职场谈话最经典的套路。我知道,重点要来了。
“但是呢,你也知道,今年公司的整体情况不太好。集团下了死命令,要‘减脂增肌’,把资源集中到核心业务上。”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遗憾,“我们事业部,尤其是‘星海计划’这个项目组,是这次调整的重点区域。”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喉咙。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所以,公司不得不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避开了我的目光,“经过综合评估,项目组需要进行一定的人员优化。当然,这不是针对你个人,你很优秀,只是……你知道的,僧多粥少。”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是N+1吗?”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N+1,是劳动法规定的经济补偿金标准,N是工作年限,1是代通知金。
张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公司会按照最高标准给你补偿。你的离职手续,HR会跟你对接。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也会足额发放。”
奖金。那个我曾经为之奋斗、为之牺牲了无数个周末的奖金,此刻听起来,像一个莫大的讽刺。它成了我离职补偿方案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我明白了。”我说,站起身。我没有再多问,也没有争辩。我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在庞大的公司机器面前,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掉的零件。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林森,”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张帆又叫住了我,“别往心里去。行业不景气,不是你的问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
这句客套话,我只当耳旁风。我对他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张总”,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工位,我打开电脑,登录了我的公司邮箱。
收件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HRAdmin。
主题:关于劳动合同变更事宜的沟通函。
我盯着那行黑色的字体,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移动鼠标,点开了它。
里面是措辞严谨、格式规范的官方通知。感谢我的付出,肯定我的贡献,然后,通知我我们的劳动合同将于本月底终止。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邮件,仿佛想从那些冰冷的、印刷体的文字里,找出一点点人情味来。但我失败了。它只是一封程序正确的、合法合规的解约通知。
我被裁了。
这个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预演的场景,终于以一种最平静、也最残酷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我关掉邮件,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真的塌了。
没有狂风暴雨,没有电闪雷鸣。它只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我头顶上,塌了下来。
第十章 辞呈之后
在收到那封邮件后,我并没有像小李那样,当场开始收拾东西。
我坐在工位上,静静地待了半个小时。然后,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打下了两个字:辞职信。
与其被动地接受“被优化”的命运,不如主动选择离开。这或许是我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我没有写长篇大论,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个人原因,感谢了公司的培养,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我把它打印出来,走到张帆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他看到我手里的辞职信,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变成了然。他接过去,看了一遍,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也好。”他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主动离职,对你以后找工作,履历上好看一些。”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走流程。和HR谈话,签字,交接工作。同事们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同情,有惋,也有几分解脱——因为走了一个,意味着剩下的人暂时安全了。
下午四点,我办完了所有手续。我把工位上的个人物品装进一个纸箱,不多,只有几本书,一个水杯,还有一盆已经有些发蔫的多肉植物。
我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奋斗了近两年的地方。然后,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热,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我抱着纸箱,茫然地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座城市依旧繁华,依旧充满活力,但从这一刻起,它好像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找了条长椅坐了下来。我把纸箱放在脚边,看着不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还有在健身器材上锻炼的老人。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森森啊,下班没?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关切。
“……下班了,正准备吃。”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工作累不累啊?我看你朋友圈,好像总是在加班。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不累,妈,我挺好的。”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不敢告诉她我失业了。我怕她担心,怕她让我回家。回家,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彻底失败。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我找了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所有的委屈、不甘、迷茫和恐惧,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抬起头,擦干眼泪。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站起身,抱着纸箱,像个游魂一样,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回到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我抬头看了看六楼的窗户。我的房间,灯是暗的。方姐的房间,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我抱着纸箱,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楼梯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漫长。
我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人。电视开着,放着新闻,但沙发上是空的。
我把纸箱放在客厅地上,换了鞋,然后走到方姐的房门口,抬起手,又放下。
我该怎么跟她说?告诉她我失业了,可能很快就要交不起房租了?她会怎么看我?是同情,还是会立刻让我搬走?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房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方姐站在门口,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脚边的纸箱。她穿着一身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没有化妆,神色有些憔,但眼神很平静。
“你……”她开口,似乎想问什么。
我没等她问完,就低声说:“方姐,我……我失业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审判。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视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在回响。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哦,”她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正好,你那面墙,可以踏踏实实地晾干了。”
我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
她没有追问我为什么失业,没有关心我接下来的打算,更没有提房租的事。她只是把这件事,和我那面需要晾干的墙,联系在了一起。仿佛我的失业,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看着她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我知道了,不过如此”的淡然。
“饭吃了吗?”她问。
我摇摇头。
“等着。”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温暖。
在这个我以为天都塌下来的日子里,是这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前两天还和我发生过激烈冲突的女人,用一句话,一顿饭,为我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可以暂时喘息的天空。
她没有说“天塌不下来”,但她的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她对我说的是:先住着,不急。
第十一章 修补的墙
失业后的第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没有急着投简历,也没有心思去规划未来。白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对着那面斑驳的水泥墙发呆。晚上,我会看一些无关紧要的电影,或者打游戏,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睡。
方姐没有打扰我。她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只是每天晚上,厨房的灶台上,都会留着一份用锅温着的饭菜。有时候是一碗面,有时候是几个菜,有时候,只是一碗白粥配一碟咸菜。
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不问,我也不说。她给我留饭,我就默默地吃完,然后把碗筷洗干净放回原处。我们很少交谈,但那种无声的关照,像一张细密的网,稳稳地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生活。
那只叫豆腐的猫,也重新开始亲近我。它经常在我房门口探头探脑,或者在我坐在客厅发呆时,跳上我的膝盖,蜷成一团。它的体温和轻微的咕噜声,成了那段灰暗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一个星期后,墙体终于干透了。
那天早上,方姐对我说:“小林,墙干了,我们把它补上吧。”
“好。”我点点头。
她从储物间里翻出上次用剩的腻子粉和一些工具。我们俩,就像当初一起搬书架那样,开始了新的合作。
她教我怎么和腻子,水和粉的比例要恰到好处,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她拿着刮板,给我做示范,如何将腻子均匀地批到墙上,第一遍要厚实,填平坑洼,第二遍要轻薄,追求平整。
她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做过很多次。
“方姐,您怎么什么都会?”我忍不住问。
“一个人过日子,什么都得学着自己来。”她头也不抬地回答,语气很平淡,“以前……你方大哥在的时候,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都是他弄。他走了以后,总不能事事都去麻烦别人。”
她又一次提起了她的先生。但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和回避,只有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后的平静和坦然。
我没有再接话,只是默默地学着她的样子,拿起另一块刮板,开始笨拙地往墙上批腻子。
房间很小,我们俩几乎是并肩工作。腻子粉的气味,混合着我们俩的呼吸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墙上,也照在我们身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门口等待的租客。我正在亲手修补这个属于我的、小小的栖身之所。而她,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房东,她是一个伙伴,一个老师,一个和我一起干活的、普通的长辈。
我们一起把整面墙批好了第一遍。等它干透,又批了第二遍。最后,用砂纸细细地打磨,直到墙面变得光滑平整。
做完这一切,我们俩都成了“白人”,从头到脚都落满了白色的粉尘。我们相视一笑,对方的狼狈样子都把彼此逗乐了。
“去洗洗吧。”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像往常一样,一个在厨房做,一个在房间等。而是把小桌子搬到了客厅,三菜一汤,像一家人一样,面对面地坐着吃饭。
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豆腐在我们脚边绕来绕去,不时地蹭蹭我的裤腿。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吃饭的时候,她终于问起了我的事。
“还没想好,”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可能会先找份工作干着,也可能……会离开这座城市。”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说:“想好了就行。年轻,有的是机会。”
“方姐,”我抬起头,鼓起勇气看着她,“这段时间,谢谢您。房租……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不急。”她打断我,“钱的事,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人还能被尿憋死?”
她的话很糙,但却让我心里一暖。
“我……我可能撑不了多久。”我实话实说,“我卡里的钱,交完这个月的房租,就不剩什么了。”
她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小林,我留你住下,不是可怜你,也不是图你那点房租。我就是觉得,你这孩子,跟我家丫头差不多大,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当年你方大哥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比你现在还难。住过桥洞,也捡过垃圾。后来遇到好心人拉了一把,才慢慢站稳了脚跟。”
她指了指这个房子,“这房子,就是我们俩一砖一瓦攒出来的。它不只是个住的地方,是个家。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它就能替人遮风挡雨。”
我看着她,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一直以为,我和她之间,是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但她告诉我,不是。这是一种更古老的、更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守望相助。就像当年,曾有陌生人向她的丈夫伸出过援手一样。现在,她把这份善意,传递给了我。
“墙修好了,”她说,“你的生活,也该重新开始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面被我们亲手修补的墙,光滑,平整,洁白无瑕。它像一个隐喻,我们修补的不仅仅是物理的墙壁,也是我内心那片坍塌的废墟。
从这一天起,我决定,不再沉沦。
第十二章 新的开始
从决定重新开始的那天起,我的生活恢复了秩序。
我不再熬夜打游戏,而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到楼下的公园跑几圈。然后回来,给自己做一份简单的早餐。上午,我会花三个小时,集中精力修改简历、浏览招聘信息、投递申请。下午,则用来学习一些新的专业技能,看行业报告,为可能到来的面试做准备。
失业的焦虑依然存在,但不再是压倒一切的恐慌。方姐为我提供的这个安稳的角落,让我有了一块可以立足的浮木,不至于在茫茫大海中彻底沉没。
方姐似乎很乐于看到我的这种变化。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有时候我从公园跑步回来,会发现厨房的桌上放着她买好的新鲜蔬菜和鸡蛋。她会说:“顺手多买了点,放着也坏了,你拿去做早饭吧。”
我知道,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支持我。
于是,我们的分工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她负责晚饭,而我,则包揽了第二天的早饭。每天早上,我会多做一份三明治或者煎两个鸡蛋,放在盘子里,搁在客厅的餐桌上。等我晨练回来,桌上的早饭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洗干净的空盘子。
我们就像两个合租的室友,用食物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有一天,我面试回来,心情有些沮丧。那是一家我很心仪的公司,但面试官似乎对我的上一份工作经历不太满意,问的问题都很尖锐。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些泄气。晚饭的时候,方姐看出了我的情绪低落。
“不顺利?”她问。
我点点头:“嗯,感觉没戏了。”
“一次面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你方大哥当年找工作,被人拒绝了几十次。有一次,人家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简历扔进了垃圾桶。”
我惊讶地看着她。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自己去码头扛活,一天挣十几块钱,攒了半年,买了套旧工具,开始跟着老师傅学木工。再后来,就有了这个家。”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沉默了。和她先生的经历比起来,我这点挫折,确实算不了什么。
“慢慢来,不着急。”她又重复了那句话。
这句“不着急”,像一句咒语,总能轻易地抚平我内心的焦躁。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规律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我面试了几家公司,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每一次成败都看得那么重。我开始学会用一种更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求职过程中的不确定性。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帮方姐把阳台上晒干的被子收进来。被子上有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好闻的味道。
我们一起叠被子的时候,她忽然说:“院子里的桂花,都快谢了。”
我走到窗边,看到那棵桂花树上,金黄色的花朵确实已经稀疏了不少,风一吹,就有细碎的米花飘落下来。
“花期总是这么短。”我有些感慨。
“是啊,”她说,“不过,可以把它们留下来。”
她从厨房拿来一个竹篮和一张报纸,对我说:“走,我们去把桂花打下来,做成糖桂花。”
我们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把报纸铺在树下。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轻轻地敲打着桂花树的枝干。金色的桂花像雨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了整张报纸。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甜香。豆腐在我们脚边追逐着飘落的桂花,玩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正在认真敲打桂花的方姐,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在桂花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不是房东与租客,而是一对生活了多年的母子,正在享受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宁静的午后。
我们把收集好的桂花带回家,清洗,晾干,然后拌上白糖,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
“等它腌好了,就可以拿来做桂花糕,或者泡茶喝。”方姐把罐子封好,放在窗台上,“这样,一整年都能闻到桂花的味道了。”
我看着那罐金黄色的糖桂花,心里某个地方,也仿佛被这种甜蜜的味道填满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电话。是一家我之前投过简历的互联网公司,他们对我“星海计划”的项目经验很感兴趣,邀请我下周去上海参加最终面试。
这个机会来得有些突然。上海,一个比这里更大、更繁华、也更冷漠的城市。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手机,陷入了沉思。
离开,意味着要告别这里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宁和秩序,重新投入到一个充满未知和挑战的环境里。
不离开,我又有些不甘心。我还年轻,我不想就此沉寂下去。
我走到客厅,方姐正在看电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关掉电视,看着我说:“去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打断我,“鸟儿翅膀长硬了,总是要飞的。这里是家,但不能是你的牢笼。”
她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舍。
“去看看,行就行,不行,再回来。这里,总有你一碗饭吃。”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是她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给了我一个家。现在,又是她,亲手推着我,让我飞向更远的天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第十三章 一场告别
去上海面试的前一天,我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那本记录着我所有面试准备的笔记本。我把它们一一装进背包,背包却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我看着这个我已经住了一年多的房间,看着那面被我们一起修补好的墙,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舍。
如果面试成功,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个七平米的房间,离开这栋老旧的居民楼,离开楼下那棵桂花树,也离开……方姐和豆腐。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我习惯了每天早上为她准备早餐,习惯了晚上吃她温在锅里的饭菜,习惯了在她平静的注视下讲述我一天的奔波和沮丧,习惯了豆腐在我膝盖上打盹的温度。
这里,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家之外,另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而现在,我要亲手告别它。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我们俩都有些心不在焉。
“明天几点的车?”方姐先开了口。
“早上九点的高铁。”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
“上海冷,多带件厚衣服。”
“带了。”
一问一答,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我们都在刻意回避那个最核心的话题——离别。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方姐没有跟我争,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收拾干净。
等我从厨房出来,看到她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着。
我走近一看,发现是我的一个帆布背包,背带和包身的连接处,已经有些开线了。这是我大学时买的,用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扔。
她戴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得格外认真。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粗糙,但动作却很灵巧。
“方姐,不用麻烦了,这个包也旧了,我正准备换个新的。”我说。
“还能用,扔了可惜。”她头也不抬地说,“你方大哥以前总说,东西用久了,就有感情了。修修补补,还能再用好多年。”
又是“你方大哥”。我发现,最近她提起她先生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语气也越来越自然,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或许,是我这个“外人”的闯入,让她尘封的记忆,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出口。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缝补。灯光下,她花白的鬓角,微微佝偻的背影,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她把最后一针收好,打了个结,然后用牙齿“咯嘣”一声咬断了线头。她把背包递给我,说:“好了,这下结实了。”
我接过来,看到那处开线的地方,被缝上了一排细密而结实的针脚,针脚不太整齐,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谢谢方姐。”我低声说。
“行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赶早车。”她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我拿着那个被缝补好的背包,回到自己房间。我把它放在床上,和我的另一个装着行李的背包并排。一个装着我的过去,一个装着我的未来。它们都带着同一个女人的温度。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我想起了我刚搬来时的情景,想起了那把难开的门锁,那片渗水的墙,那碗被我用五十块钱拒绝的面,那张引爆了所有矛盾的旧照片,还有那个我们一起修补墙壁、一起打桂花的午后……
这一年多的时间,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与她,从最初的戒备、试探,到后来的冲突、决裂,再到最后的接纳、相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那面墙一样,经历了破损,也经历了重建。
而现在,这面墙,终于要变成我身后的一道风景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不想惊动她,准备悄悄地离开。我背上两个背包,轻轻地拉开房门。
客厅里,那盏橘黄色的夜灯亮着。餐桌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我走过去,拿起纸条。是方姐的字,清秀,有力。
“路上吃。到了报个平安。”
我打开饭盒,里面是十几个白白胖胖的饺子,还冒着热气。是韭菜鸡蛋馅的。和我失业那天晚上,她留给我的那一碗,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饭盒盖上。
我背起行囊,准备离开这个家。而这个家的女主人,用一盒饺子,为我践行。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方姐,我走了。谢谢您。”
然后,我关上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屋子,深吸一口气,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关上,发出“咔哒”一声。
我知道,这一声,是一场漫长而郑重的告别。
第十四章 最后的饺子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变得模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捧着那个尚有余温的保温饭盒。
我没有吃那些饺子。我舍不得。
我只是打开盖子,闻着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韭菜和鸡蛋香气的味道。那味道,像一条线,一头连着这趟开往未来的列车,另一头,系着那个亮着橘黄色夜灯的清晨。
到了上海,一切都像按下了快进键。陌生的城市,拥挤的地铁,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它坐落在陆家嘴的一栋摩天大楼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东方明珠和黄浦江。
面试很顺利。面试官对我过去的项目经验和在失业期间的学习计划都很满意。他们当场就给了我口头offer,薪资比我上一份工作高了近百分之四十。
走出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成功了。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即将在这座代表着机遇和梦想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我应该高兴,应该兴奋。但我心里,却出奇地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空落落的失落。
我找了个酒店住下,然后给方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面试很顺利,公司已经给了offer。
她的回复很快,只有四个字:“那就好。贺。”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挽留,只有一个简单的、表示祝贺的字。平静得就像我们之间,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看着那个“贺”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我有了新的开始,她也恢复了她平静的生活。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像一场短暂的梦,现在,梦醒了。
我在上海待了两天,租好了房子,一个离公司不远的老破小,十五平米,月租四千五。然后,我买了回程的高铁票。
我需要回去,正式地告别,然后搬走我所有的东西。
回到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我爬上六楼,用钥匙打开门。
客厅里亮着灯,方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豆腐趴在她脚边,看到我,立刻“喵”地一声叫起来,小跑着过来蹭我的裤腿。
“回来了?”方姐看到我,笑了笑,像是我只是出了趟短差。
“嗯,回来了。”我蹲下身,抱起豆腐。它在我怀里使劲地蹭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房子找好了?”
“找好了。”
“那就好。”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简洁而默契的对话。
那天晚上,是我的告别晚宴。方姐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还开了一瓶红酒。
“这瓶酒,是你方大哥留下来的。”她说,“他总说,要留到女儿结婚的时候喝。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今天,就当是提前为你庆祝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听出一丝不易察ar的伤感。
我们碰了碰杯。红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方姐,这套房子,您以后不打算卖掉吗?”我问出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不卖。这里是我的根。我哪儿也不去。”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会不会有点……”我没有说下去。
“不会。”她看着我,眼神清澈,“以前,我觉得这个房子很大,很空。因为装的都是回忆。现在,我觉得它刚刚好。因为它装过回忆,也装过人情。它是有温度的。”
我明白了。这个房子,因为我的闯入,因为那些修修补补、吵吵闹闹的日子,对她而言,有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一个纪念亡夫的圣地,它重新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可以为他人遮风挡雨的家。
“以后在上海,好好干。”她举起杯,“别像我,一辈子守着这个小地方。你们年轻人,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我不会忘了这里的。”我说。
“忘了才好。”她笑了,“忘了,才能没有负担地往前走。人不能总背着过去。”
我知道,她这句话,也是在对自己说。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新工作,聊她的女儿,聊豆腐的趣事,甚至聊起了那张被我无意中看到的旧照片。
“那张照片,是在我们刚结婚时拍的。”她说,“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不怕。后来,他生病,一天比一天虚弱,我看着他,再看看照片上那个健康的他,就觉得受不了。所以,我把所有照片都收了起来,不敢看。”
她顿了顿,喝了一口酒,“那天被你看到,我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所有的软弱和痛苦都暴露了。所以,我失控了。”
“对不起。”我低声说。
“不,我该谢谢你。”她摇摇头,“是你让我知道,逃避是没用的。人得往前看。就像那面墙,坏了,就得修。修好了,又是新的。”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误解,都烟消云散。
第二天,我叫了搬家公司的车。我的东西不多,一个小时就全部装上了车。
临走前,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钥匙放在了客厅的桌上。旁边,是我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房租,一共四千四百块钱。我知道她不会收,但我必须留下。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的告别方式。
方姐没有下楼送我。她只是站在阳台上,抱着豆腐,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到楼下,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她也对我挥了挥手。
阳光下,她身后的那棵桂花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一个花期,结束了。一段故事,也落幕了。
我上了车,对司机说:“师傅,走吧。”
车子缓缓驶出老旧的小区。我没有再回头。
第十五章 月台之上
搬到上海后的生活,忙碌而紧凑。
新的工作,新的环境,新的同事,一切都需要重新适应。我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天在地铁、写字楼和那个十五平米的出租屋之间三点一线,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我和方姐,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联系。
我没有问她有没有收到我留下的房租,她也没有问我在上海过得好不好。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渐行渐远的直线,各自延伸向自己的远方。
我知道,这种沉默,是最好的告别。它意味着我们都接受了对方的离开,并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
偶尔,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闻到路边飘来的食物香气,我会想起她温在锅里的饭菜。在周末打扫房间,看到那个被她缝补过的帆布包时,我会想起她戴着老花镜,在灯下为我缝补的那个夜晚。
这些记忆,像一些温暖的碎片,镶嵌在我忙碌而坚硬的生活里,提醒我,我曾经被那样温柔地对待过。
春节的时候,我没有回老家,公司项目忙,只放了三天假。除夕夜,我一个人,给自己下了一包速冻饺子。
就在我准备吃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我原来所在的那个滨海城市。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小林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方茴的女儿,我叫李思佳。”
我愣住了。
“你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让我给你打个电话,问你过年好。”她说,“她自己不好意思打,就让我来当个传声筒。”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
“……方姐她,还好吗?”我问。
“挺好的。就是总念叨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不知道过年吃不吃得好。”李思佳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她说,你特能吃,一顿能吃二十个饺子。”
我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
“豆腐呢?”我问。
“也好着呢,就是胖了,快成猪了。”
我们又聊了几句。她说她大学毕业了,也回到了家,在本地找了份工作,现在陪着她妈妈一起生活。
“我妈说,谢谢你。”挂电话前,李思佳忽然认真地说,“她说,你陪她度过了最难的一段日子。也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也要谢谢她。”我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碗里那几个平平无奇的速冻饺子,忽然就没了胃口。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豆腐的照片,它趴在桂花树下,睡得正香。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
“方姐,新年快乐。我在吃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我没有说,那是我特意去超市买的。
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复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是她的回复。
不是文字,也不是语音。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罐满满的、金黄色的糖桂花。阳光透过玻璃罐,把它照得晶莹剔透。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今年的桂花,比去年更甜。”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行字,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泪顺着笑脸,滑了下来。
窗外,是上海璀璨的万家灯火,一声声烟花在远处炸开,绚烂,又寂寞。
我知道,那段在滨海城市老楼里发生的故事,那段妙不可言的相遇,已经彻底结束了。它像一棵树,在我生命里最荒芜的季节,为我开了一树的花。如今,花期已过,但我已带着满身的桂花香,走向了我的下一个春天。
而那份甜,将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在未来的每一个寒冷的冬夜,给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