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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乡土小说:丑妻(). 铁蛋的家书（春分·一九八七年·柳条沟）春分过了，柳条沟的天，总算透亮了些。日头爷儿爬得高了，光也变得金灿灿的，有了热乎气儿，晒在人背上，能感觉到一丝丝麻酥酥的暖意，像是冻僵的筋骨在慢慢舒展开。风软和了许多，虽然早晚还带着凉意，但不再是割脸的刀子，而是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刚刚解冻…

. 铁蛋的家书（春分·一九八七年·柳条沟）

春分过了，柳条沟的天，总算透亮了些。日头爷儿爬得高了，光也变得金灿灿的，有了热乎气儿，晒在人背上，能感觉到一丝丝麻酥酥的暖意，像是冻僵的筋骨在慢慢舒展开。风软和了许多，虽然早晚还带着凉意，但不再是割脸的刀子，而是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刚刚解冻的黑土地，带来泥土苏醒后湿漉漉的腥甜气息，和枯草根部钻出的嫩绿草芽的清新味儿。地彻底暄腾了，黑油油的，冒着丝丝热气。杨树、柳树的枝头，嫩芽苞已经绽开，吐出鹅黄的、毛茸茸的新叶，远远望去，像笼着一层淡淡的绿雾。燕子回来了，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忙着修补旧巢。整个屯子，都浸在一种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氛围里。

可这生机，似乎与张有根家那两间低矮破旧的泥草房关系不大。自打去年冬至接到杏花的噩耗，这个家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彻底垮了下去。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中药和衰老气息混合的沉闷味道。李草儿病了一场，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常常对着杏花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流泪。张有根也更佝偻了，那条瘸腿似乎更不中用了，整日沉默着，蹲在墙根下吧嗒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愁苦不堪的脸。这个家，像一口枯井，沉寂得让人心慌。

春分后没几天，邮递员小赵那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再次在院门外响起。这次，没有急促的呼喊，只是平常地叫了一声：“有根叔！信！南边来的！”

“南边”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死水般的屋里，激起微弱的涟漪。张有根正蹲在灶坑前烧火，准备熬药，闻声手一抖，火柴差点烧到手。李草儿原本呆呆地坐在炕上，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惊悸的光。南边？是铁蛋？

有根赶紧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拄着棍子挪到院门口。小赵递过来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地址，落款是“张铁蛋”。

“这回厚实，准是好事！”小赵笑着说了句，蹬车走了。

有根捏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心里头七上八下。他回到屋里，凑到窗户边亮堂的地方，哆嗦着手，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信封里，先滑出来的是一张彩色照片！

照片！还是彩色的！

这在柳条沟，可是顶稀罕的物件！有根和草儿的眼睛一下子都直了。

照片上，是儿子铁蛋！他穿着一件簇新的、颜色鲜亮的蓝黑色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还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头发梳得溜光，脸上带着灿烂的、自信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和几年前那个穿着破棉袄、蔫头耷脑从家跑出去的小子判若两人！他一只手臂，亲昵地搂着一个穿着红格子外套、剪着齐耳短发、模样清秀、面带羞涩笑容的年轻女人——是铁蛋的媳妇，秀兰。秀兰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的胖小子，是他们的儿子，小名叫“石头”。

背景是一条宽阔的、车水马龙的街道，路边是高高的大楼，阳光明媚，一片繁华景象。这照片，这色彩，这笑容，这背景，都与柳条沟的灰暗、破败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刺眼的对比！

“是……是铁蛋……还有秀兰……和……和大孙子！”有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把照片递到炕沿边。

李草儿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探过身子，一把抢过照片，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把照片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到鼻子上，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摩挲着照片上儿子的脸，儿媳的脸，最后，目光久久地、一眨不眨地定格在那个笑得像年画娃娃一样的胖孙子脸上。

看着看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肆意流淌，滴落在照片光滑的表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但这眼泪，不再是去年冬天那种绝望的、死寂的悲恸，而是掺杂了巨大的惊喜、难以言喻的心酸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慰藉。

“石头……俺的大孙子……都……都长这么大了……这么胖乎……真好……真好啊……”她哽咽着，反复喃喃着，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照片上的泪痕，生怕弄花了孙子可爱的笑脸。

有根也凑在旁边，眯缝着眼，仔细端详着照片，脸上深刻的皱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扭曲着，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这小子……穿得人五入六的……看样子……是在外头混出点模样了……”

他这才想起信封里还有信。他抖抖索索地抽出厚厚的信纸，展开。信是铁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不少错别字，但写得密密麻麻，很长。

“爹，娘：你们好。见字如面。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你们身体好吗？爹的腿还疼不？娘的心口还闷不？我们都很惦记你们。”

信的开头，是例行的问候，却让老两口心里一酸。

“爹，娘，告诉你们一个事。俺和秀兰商量好了，这边厂子稳定了，也给安排了宿舍，虽然挤点，但能住下一家子。俺就把秀兰和石头接过来了。现在一家人总算团聚了，你们不用担心。”

看到这里，有根和草儿对视一眼，心情复杂。团聚是好事，可这也意味着，儿子一家，是彻底离了这柳条沟，扎根在南边了。

信接着写道：“这边日子比咱家那强多了。厂里管吃管住，一个月加班加点，能开二百多块钱！秀兰也进厂了，在流水线上，一个月也能挣一百多。石头送厂里办的托儿所，有阿姨看着，比在家里强。俺们现在能吃饱穿暖，还能攒下点钱。”

二百多！一百多！这数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老两口耳边！他们在土里刨食一年，也见不到这么多现钱啊！

“随信寄去一张照片，是上周天休息，俺们去市里公园玩照的，花了两块钱呢！让你们看看石头，胖了吧？秀兰也胖了点。俺也买了身西装，照相穿的，平时舍不得穿。”

“爹，娘，你们在家别太省了，该吃吃，该喝喝。等俺们再多攒点钱，就寄回去，把家里房子修修，或者……或者接你们过来看看？这边楼可高了，车可多了，晚上还有电灯，亮堂堂的……”

信的后半部分，铁蛋絮絮叨叨地讲着南边的新鲜事，什么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比房子还高的公共汽车，里面能放电影（电视），还有各种没见过的好吃食……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兴奋、满足和一种显而易见的优越感。

看完信，老两口久久没有说话。屋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燕子呢喃。

铁蛋过得好，当爹娘的，心里头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甚至有那么一丝丝难以言说的骄傲。看看照片上儿子一家光鲜的模样，看看信里描述的“好日子”，他们知道，铁蛋的路是走对了，至少，不用再像他们一样，困在这穷山沟里受穷挨饿了。

可是……这心里头，为啥还是这么空落落的呢？像被人掏走了一大块。

儿子、儿媳、孙子，一家三口，在那么远、那么好的地方，过着他们想象不出的好日子。而他们老两口，却要守着这破旧、空荡、充满悲伤记忆的老屋，继续在这看不到希望的黄土里挣扎。地图上那遥远的距离，和这信里信外、照片内外呈现的巨大的生活落差，像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一家人之间。

“走了……都走了……这回……是真走了……”李草儿摩挲着照片，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哭声里带着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认命般的酸楚。“杏花没了……铁蛋也……也带着媳妇孩子走了……这屋里……就剩咱俩老棺材瓤子了……”

张有根默默地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无力感。“走了好……走了好……在外头……总比在家里强……强啊……”他像是在安慰老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第二天，李草儿挣扎着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块过年贴对子剩下的、已经干硬的浆糊块，用温水化开。然后，她让有根扶着，颤巍巍地站在炕沿上，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彩色照片，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炕头那面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土墙正中央。贴的位置，比旁边杏花那张泛黄的旧照片，还要高一点点，更要显眼。

从那以后，这张彩色照片，就成了李草儿昏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寄托。

每天清晨，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索着爬到炕头，伸出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照片上儿子、儿媳，尤其是孙子石头那胖乎乎的小脸。她的手指划过铁蛋笔挺的西装，划过秀兰羞涩的笑容，最后久久停留在孙子那双乌溜溜、充满好奇的大眼睛上。仿佛通过这冰冷的、光滑的相纸，能感受到孙子肌肤的温软，能听到孙子咯咯的笑声。

“石头……俺的乖孙……笑得多好啊……”她喃喃自语，嘴角会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泪光的弧度，“在南边……吃得好……穿得暖……不用受罪……”

白天，她常常就那么靠着炕柜坐着，面朝着照片的方向，眼神空洞，却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南方。她会絮絮叨叨地对着照片说话，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铁蛋啊，在外头别太累着……秀兰身子弱，你多疼着点……”

“石头今天乖不乖？托儿所阿姨对你好不好？”

“那边天热了吧？可别热着俺孙子……”

“啥时候……啥时候能回来看看奶奶啊？让奶奶抱抱……就抱一下……”

有时说着说着，眼泪就无声地流了满脸。她用袖子擦去，继续抚摸，继续念叨。这照片，成了她对抗无边孤寂和思念的唯一武器，也是连接她与远方儿孙那根纤细却坚韧的精神纽带。

张有根看着老伴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呵斥她“魔怔”了，只是默默地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他知道，老伴的心，跟着儿子一家，也飞到那遥远的、照片上的繁华世界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日益干瘪、日益脆弱的空壳。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户纸，斜斜地照进来，给炕头上那张色彩鲜艳的照片镀上了一层温暖却虚假的光晕。照片上，铁蛋一家笑容灿烂，仿佛沐浴在永恒的阳光下。而照片外，这间冰冷破败的老屋里，只有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思念与守望。

“啥时候能回来看看……”李草儿苍老的、带着无尽期盼的呓语，和着窗外归巢燕子的啁啾，在这春寒料峭的傍晚，轻轻飘荡，消散在柳条沟日益空寂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