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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故事:前任空降成上司,我找好下家就溜,他醋疯:去找野男人?下成婚第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柳绿桃红,庭院里海棠初绽,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暖融融的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屋内洒下斑驳光影,如同碎金铺地。我怀中抱着尚不满周岁、粉嫩可爱的团子,眼神坚定,终于做出了决断——自请前往城外庄子定居。身旁跟随多年的崔嬷…故事:前任空降成上司,我找好下家就溜,他醋疯:去找野男人?下
成婚第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柳绿桃红,庭院里海棠初绽,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
暖融融的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屋内洒下斑驳光影,如同碎金铺地。
我怀中抱着尚不满周岁、粉嫩可爱的团子,眼神坚定,终于做出了决断——自请前往城外庄子定居。
身旁跟随多年的崔嬷嬷满脸愤慨,眉头紧锁,低声喃喃道:
“小姐实在太过顾念体面了,何须对那狐媚子留半分情面,撕破她那层虚伪的面皮便是!”
可我又何尝是为着所谓的体面?
当我和离书递到孟钧然手中时,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随即冷声道:
“你这是要让我背负负心薄幸之名,沦为世人唾骂的对象吗?”
是啊,哪怕到了这般地步,我也仍需顾全他的颜面,不让他在众人面前失尽尊严。
毕竟当年那位风度翩翩、才冠天下的状元郎,曾在朝堂之上,于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中,向圣上恳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迎娶我入门为妻。
他曾指天立誓,神情肃穆,字字铿锵:
“我孟钧然此生,绝不纳妾。”
那一幕曾被传为佳话,京城里茶楼酒肆间议论纷纷,赞不绝口,流传经年。
可惜如今街头巷尾谈论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听说那位曾经誓言不纳妾的孟大人,竟悄悄纳了一位绝色美人进门。”
“那女子娇柔妩媚,一笑倾城,据说入府时已有身孕,月份竟与夫人相仿。”
“孩子落地后,便被抬为姨娘。”
“岂止是姨娘?听闻近日正筹备提为平妻呢。”
此刻,箱笼行李已尽数搬上马车,仆人们垂首肃立,静候启程。
我抱着团子,缓步走向府门,准备告别这住了五载春秋的孟家宅院。
忽然,角门方向传来急促脚步声,夹杂着衣袂翻动的窸窣。
我抬眸望去,只见孟钧然与宋婉茹并肩而来,她怀中也抱着一个一岁的婴孩,正是他们所出的照儿。
春阳斜照,将三人身影拉长,映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幅温馨和睦的画卷,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天伦之家。
宋婉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微微蹙眉,眼波含泪,似有无限委屈,随时都要落下泪来。
她一向如此,心中盼我速速离去,却偏要在孟钧然面前装作受尽欺凌、无辜可怜的模样。
我唇角微扬,浮起一抹淡漠笑意,语气从容不迫:
“妹妹何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去庄子居住,岂不正好成全你与你的孟郎,兑现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夕阳余晖洒落庭院,染得石阶泛起柔和金光,连廊下的铜铃都仿佛镀上了暖色。
她悄然侧过脸去,避开众人视线,纤细手指轻轻拽住孟钧然的袖口,脸颊飞起一抹羞怯又哀怨的红晕,似在无声祈求他的怜惜与庇护。
孟钧然神色凝重,快步上前,几步跨至马车旁,猛然攥住我搭在车栏上的手。
他声音低沉而强硬:“你真打算去庄子?我还以为早已同你说清,即便要提宋婉茹为平妻,也得等照儿满三岁之后。至于日后待你……”
照儿,正是他与宋婉茹所生之子的名字。
我眉头一拧,用力抽回手腕,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
“孟大人,你我夫妻缘分,怕是早已走到尽头,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目光讥诮:
“你可想好了?踏出这孟府大门容易,可若想回头,怕是千难万难。”
这时,宋婉茹也莲步轻移,缓缓走近,语气温柔似水:
“姐姐莫要一时意气用事,这般为难孟郎。大不了我把照儿戴的金锁摘下,给团子戴上便是,我们照儿也不必佩戴如此贵重之物。”
她这话,竟将我斩断情缘、决意离开的举动,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任性耍脾气。
我冷冷环视二人,目光如冰刃般从他们脸上划过,眼中再无眷恋,只余决绝。
孟钧然早已习惯我昔日对他俯首帖耳、百依百顺的姿态,如今见我如此冷漠疏离,顿时怒火中烧,冷声道:
“若你执意要这般闹脾气,此次离府,便在庄子上住满一年方可归来。”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在赌气罢了,只待时日一久,自会低头认错,重返家中,继续维持他幻想中的齐人之福。
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一年之后,我自会回来。”
宋婉茹睁大双眼,满脸惊愕,眸中闪过复杂难辨的情绪。
孟钧然闻言,眉头渐渐舒展,正欲开口劝慰几句,却听得我接下一句。
“孟大人可要提前备好和离文书,恭恭敬敬奉上。这一年间,足矣让你看清——我并非在使小性子。”
2
最先按捺不住怒意、猛然转身的,是孟钧然。
他脸色铁青,眉宇间凝聚着压抑已久的愤懑与不屑,一把攥住身旁那位体态袅娜的美妇手腕,力道之重几乎令她踉跄。
那美妇微微蹙眉,却未挣扎,只是下意识地将身后一个年幼孩童护在怀中。孩子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眼神里满是惊惶与不安,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角,仿佛怕被遗落在这个骤然冰冷的庭院之中。
孟钧然头也不回,牵着二人快步朝内院走去,脚步沉重而急促,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只留下一句冷如霜雪的话语,在微风中飘散开来:“一言为定,你可别到最后追悔莫及。”
那话音未落,远处一辆雕饰古雅的马车已缓缓启动。
车厢以深褐色木料打造,四角悬挂铜铃,此刻随着车轮滚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咯吱”声,碾过铺满细缝的青石路面,仿佛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命运渐行渐远。
我轻轻俯身,指尖拂开榻边垂落的轻纱帘帐,伸手将仍在酣睡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
这孩子睡得香甜,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极了秋日枝头熟透的苹果,饱满而温润。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她头顶那束用红绸扎成的冲天辫上跳跃闪烁,那绸缎色泽鲜亮,触手柔顺细腻,宛如书写时毛笔尖端最柔软的那一缕毫毛。
我忍不住捏了捏那根红绸,又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她粉嘟嘟的脸蛋——软绵绵的,像是刚蒸好的糯米团子,带着暖意与甜香。
就在这一瞬,胸中积压已久的郁结之气,竟如晨雾遇阳般悄然消融了大半。
站在一旁的崔嬷嬷脸上浮起慈祥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春风吹皱的一池静水,温柔而熨帖。她低声叹道:“小姐一贯心善,终究还是给了孟大人一年的时限啊。”
我微微垂首,耳畔泛起一丝羞赧的绯红,心头也掠过几分难言的复杂情绪。
自小到大,我的性子便是这般温和柔顺。若有人赞我,便说我知书达理、举止端庄,有大家闺秀之风;可若说得刻薄些,也不过是说我太过软弱,容易被人拿捏。
有时夜深人静,独坐灯前,我也曾在心底暗暗怨恨这样的自己。倘若我不是如此优柔寡断,宋婉茹又怎有机会踏入孟府门槛,搅乱这一池原本平静的春水?
三年前,孟钧然奉旨离京办差,一去便是数月之久。
那段日子漫长而寂寥,唯有他偶尔回京短暂停留,才为这空旷的宅院添上些许生气。
每次归来,他总会从行囊中取出各地特产——或是香气扑鼻的酥糖糕点,或是裹着异域风情的小巧摆件,每一样都精心挑选,仿佛要弥补那些缺席的时光。
然后,他会将我轻轻拥入怀中,推倒在熏着安神香的软榻之上,共度良宵。
那时的我,真心以为他是世间难得的好夫君。
守信重诺,待我深情不渝,将我视作心中不可替代的珍宝。
谁能想到,当他真正完成公务、风尘仆仆返京之时,手中竟牢牢牵着一位女子——宋婉茹。
她身形纤弱,似风中柳絮,稍有不慎便会折损;一双眼眸清澈如秋水剪波,流转之间自带三分哀愁、七分柔情。
每当她抬眼望人,那副楚楚动人之态,真真应了“我见犹怜”四字,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怜惜。
我望着他们交握的手,心口蓦地一紧,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银针悄然刺入,虽不剧烈,却隐隐作痛。
我强自镇定,故作平静地问道:“夫君带回这位宋姑娘,不知打算如何安置?”
孟钧然闻言,先是松开了宋婉茹的手,随即疾步走向我,伸手欲握我的掌心。
我却悄然侧身避开,转而伸手揪住了他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穗子。
他的目光随我的动作缓缓落下——那枚玉佩,正是当年他迎娶我时,我亲手为他系上的信物。
玉质温润,纹路清晰,穗子早已因岁月摩挲而略显磨损,却依旧牢牢系在原处,一如我曾许下的誓言,从未更改。
他神色微变,终是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女子,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一切由夫人做主。”
我将宋婉茹安置在距离主院最远的偏僻厢房,冷清幽闭,连鸟鸣都显得稀疏。
崔嬷嬷气得脸色发白,领着两名仆妇手持长短不一的竹板,怒气冲冲地朝那偏院走去。
“一看就是外头勾人的狐媚子,不清不白的女人,专会装模作样、博取男人怜惜!”她咬牙切齿,“小姐不必忧心,我这就带人把她的脸皮刮花,看她日后还敢不敢攀高枝!”
那时,若任由崔嬷嬷狠狠教训她一顿再逐出府门,或许往后种种纷争便可避免。
是我心软了,拦下了她们。
是我痴想,同为女子,何必毁人容貌?只需几日之后遣送出府便是。
崔嬷嬷恨我不争,却又不敢违逆命令,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句话:“难道小姐要等到那贱人骑到您头上,才肯动手吗?”
我以为,她不会有那样的胆量;
我以为,他也不会给她那样的机会。
所以,都是我的错。
3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晨雾尚未散尽,院中青石板上还凝着薄薄一层露水。崔嬷嬷便已踏着细碎的脚步进了我的院子,衣襟被风轻轻掀起一角,神色肃然。
她站在廊下,目光沉稳地望着我,低声道:「今日行事,务必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来,不可心软。那女人,必须赶出府去。」
我默默点头,心中却如压了块石头般沉重。随即命丫鬟们收拾了几件旧衣、些许银钱与首饰,装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亲自提着,往偏院走去。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时,宋婉茹正坐在窗前,听见声响猛地抬头,见是我,立刻双膝一软,跪伏在地。她眼波流转,泪光点点,像极了雨后初晴的海棠,柔弱得让人不忍苛责。
我把包袱搁在桌上,指尖微微发颤,却仍强撑着语气冷硬:「你与孟郎相识一场,这些财物便赠予你作别。今日起,即刻离府。往后若再敢靠近孟郎半步,我定命人打断你的腿,送去牙行任人买卖。」
话虽说得狠绝,可心底却空落落的,仿佛自己不过是在演一出戏。
我自幼受母亲教诲,待人以宽,守礼持重。记忆中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曾因家中那只狸花猫踩脏了一封书信——那信笺上原本清雅的梅花墨痕,被它踏成了凌乱的爪印,我一时气恼,扬手轻打了它一下。
事后竟整日心绪难安,夜里辗转反侧,还悄悄塞了好些小鱼干到它食盆里,生怕它记恨我。
如今对着一个人,说出这般狠话,实在违心至极。
宋婉茹接过包袱,身形摇晃,如风中柳枝般缓缓起身,拖着脚步向门外挪去。我抬眼看向立于门侧的崔嬷嬷,眉梢微扬,似在问:你看,我今日可还算有主母之威?
崔嬷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可那笑还未触及眼底,便被一阵突兀的响动打断。
只听“哗啦”一声,宋婉茹猛然将包袱狠狠摔在地上,衣物四散,金钗银环滚落满院,在晨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她踉跄几步,直冲向刚踏入院门的孟均然,扑进他怀中,身子颤抖不已,声音凄厉如泣:「孟郎……不要卖了我……主母说要打断我的腿,把我扔去牙行……我该怎么办啊……」说着,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滑落,染湿了他的衣襟。
孟均然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转而看向我,语气带着几分不悦:「阿沁,我说过由你处置,可也没想到你要闹到这般地步,何至于伤人性命?」
我站在门槛边,胸口闷痛,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我没有要伤她……」
宋婉茹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地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她一边抽泣,一边反复哀求:「孟郎,我身份卑微,主母容不下我,我也认命……只求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粗使婢女也好……求您别赶我走……」
她又转向我,连连叩首,额上已泛红,嗓音哽咽破碎:「主母心善如佛,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一条性命……千万别打断我的腿,把我卖去那种地方……我宁死也不愿沦落至此……」
一遍又一遍,声声泣血,字字锥心。
我咬紧牙关,始终不肯开口。孟均然也沉默伫立,眉宇间尽是烦乱。
这场闹剧,终在她突然昏厥倒地的刹那落下帷幕。
而另一场风波,则在大夫诊脉之后悄然掀开。
朱大夫捋着胡须,神情凝重地宣布:「恭喜府上,这位娘子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只因气血亏虚,情绪激荡,这才晕厥过去。只需几剂安胎药调理,不出数日便可康复。」
我闻言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震惊的目光直直射向孟均然。他避开我的视线,侧脸僵硬,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敢出口。
崔嬷嬷急忙上前扶住我臂膀,声音发紧:「夫人脸色煞白,快坐下歇息!」
她又急唤道:「朱大夫,快给我们夫人也瞧瞧!」
她在人前称我为“夫人”,私下仍唤“小姐”,因她是自幼喂我奶水长大的乳娘,情分非同一般。
朱大夫迟疑片刻,为我把了脉,手指搭在我腕上良久,眼神来回在床榻上的宋婉茹、沉默的孟均然与我之间游移,神情愈发复杂。
空气仿佛凝固,连檐角滴落的露水都显得格外清晰。
崔嬷嬷焦急追问:「朱大夫,我们夫人身子如何?」
老大夫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谨慎:「夫人……也有喜了,大约也是月余光景。」
我怔住片刻,随即冷笑出声,笑声尖锐而空洞,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也有喜了?也是月余?呵呵呵呵呵……
孟均然闻声疾步上前,伸手欲扶我肩,脸上竟掠过一丝惊喜。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站直身躯,一字一句,如刀割般清晰:「孟大人,脏。」
他眼中闪过愧疚、羞惭,嘴唇微张,似想辩解,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转身离去,裙裾划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吹乱了案上纸页。
4
全家上下最为欣喜的莫过于孟老夫人,她一锤定音,决意将宋婉茹留在府中。
消息传来时,正值暮春午后,窗外细雨如丝,檐下水珠滴答作响,像是敲在人心上。
她派人悄悄前来试探我的态度,脚步轻悄,语气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心中翻江倒海,思绪纷乱如麻,却只淡淡回了一句:「一切由婆母做主。」
崔嬷嬷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低声叹息道:「没想到姑爷竟会做出这等事……那狐媚子竟然有了身孕……」
话未说完便哽住,欲言又止,似有千般委屈堵在喉头。
我扑进她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子:「嬷嬷,让我难过两天吧。」
说不痛,那是骗人的。
我和他结缡两载,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他待我温柔体贴,从不曾冷眼相对。
可正是这份深情厚谊,才让我更觉讽刺——他是如何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与另一个女子耳鬓厮磨,甚至让她怀上了骨肉?
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不止,连清水都难以下咽。
母亲常说我是天真、不谙世事。
从前我不觉得这是错,反倒以为是本真可爱。可如今回想起来,或许该称之为愚昧无知。
我没有那些话本里当家主母的心计与手腕,也没有雷霆手段去震慑后宅风波。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想的,不过是随它去吧。
唯有崔嬷嬷最懂我心,望着我轻声道:「小姐心里放不下姑爷,奴婢知道。」
原来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斩断情丝,就叫作放不下。
可我真的放得下。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早孕的反应一日重过一日,整日昏沉乏力,几乎无法起身。虚弱的身体拖垮了我的精神,也让我无暇顾及其他琐事。
那一日,孟均然来了。
他在院中站了一整天,身影孤寂地立在廊下,任风吹乱了他的衣袍。
直到我勉强撑起身子,倚在床边问他:「孟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低声道:「我想看看你。」
多日未曾梳洗,发丝凌乱地披散着,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泛着青黑。
我苦笑了一下:「想必此刻的模样,很是不堪入目吧。」
空气稍稍松弛了些许,他终于迈步走近,声音带着几分恳切:「阿沁,婉茹的事是个意外,以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向你发誓。」
我抬眼望向他腰间那枚熟悉的玉佩,目光清冷而讥诮:「孟大人的誓言,我还记得清楚。」
他神色一滞,自尊似被狠狠刺伤,半晌才哑声开口:「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我可以保证再不会有下次,以孟家百年门楣起誓!」
我静静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只要打掉宋婉茹腹中的孩子,我便当作此事从未发生。」
他顿时脸色惨白,怒意涌上眉梢:「你怎么变得如此狠心?你自己也是有孕在身的人,怎能说出这般毒辣的话!」
我早已心力交瘁,倦极地挥了挥手:「既然做不到,今后便不必再来我院中。人要脸面,树需树皮。堂堂状元郎,莫要一次次来自取其辱。」
几日后,崔嬷嬷告诉我,宋婉茹已被正式抬为姨娘。
大约,错确实在我。
我不争不抢,若当初拼死阻拦,兴许结局不会如此。
我也曾有机会狠下心肠,毁去她的容貌也好,逼她离府也罢。
可我终究心软了。
我总想着,同为女子,何苦为难彼此?只要稍加惩戒,将她逐出府去便是。
崔嬷嬷恨铁不成钢,却又不敢违逆我的命令,咬着牙说道:「难道小姐要等到那贱人骑到头上,才肯动手收拾吗?」
我原以为,她不会有那个机会;我以为,他也不会给她那个名分。
所以,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5
团子与孟照是同一个月降生的。
团子出生在月初,是个女婴;孟照则诞于月中的良辰,是个男丁。
当孟照被稳婆抱出房门时,孟老夫人激动得眼含热泪,连声高呼“孟家有后了”,喜不自胜。她当即命人赏赐满府奴仆银钱布匹,还特意请来鼓乐仪仗,在庭院中敲锣打鼓,喧闹了一整日。
那时我正卧床坐月子,身子虚弱,耳中却不断传来院外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一声声如潮水般涌来,搅得人心神难安。我知道,这定是天大的喜事。
毕竟,那是一个男孩的诞生。
我低头望着怀中那个小小的婴儿,她安静地蜷缩在锦缎襁褓里,稀疏柔软的胎发紧贴着娇嫩的头皮,小脸依旧皱巴巴的,像一团揉过的宣纸,毫无美感可言。
“嬷嬷,不如把她送走吧,长得实在难看。”我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与疲惫。
崔嬷嬷正在整理床边的药碗,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缓缓走近,在我身旁跪坐下来。她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我,声音低而坚定:“小姐若真想送走她,打算送到何处去?”
我耸了耸肩,一时语塞——这偌大的孟府,哪里又是能随意丢弃亲生骨肉的地方?
崔嬷嬷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小姐何时送、往哪里送,务必要告诉老奴一声,我去替您捡回来。”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将那尚不知世事的小生命搂入怀中,指尖拂过她微凉的脸颊。那一刻,仿佛有一丝暖意从心底悄然升起。
待我和宋婉茹坐完月子,两个孩子便不可避免地被拿来比较。
“小公子到底是男娃,吃奶都比小小姐多上许多。”
“瞧这身板多结实,小小姐却瘦弱得很,风吹都要晃三晃。”
“小公子已经会爬了,小小姐还在原地坐着呢。”
“小公子走路稳当利落,小小姐却还在地上爬行,果然是女儿家迟钝些。”
……
这些话虽不敢当着我的面明说,但崔嬷嬷纵然再严加管束,那些细碎的议论仍如蛛丝般悄然渗入我的耳中,缠绕心头,令人烦闷难解。
到了抓周那日,两家的孩子一同摆在厅堂中央的红毯上。
孟照伸手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支玉管狼毫笔,引得满堂喝彩。而团子则伸出小手,一把攥住了那只金光闪闪的长命锁,紧紧握在掌心不肯松开。
众人神色各异,有的点头称许,有的低声私语,仿佛已预见未来:孟照必将执掌孟府门户,撑起家族门楣。宋婉茹站在角落,脸颊泛红,自生产之后,她便识趣地避开了我的院子,平日几乎不见踪影。
唯有今日这般重大场合,她才不得不现身,怯生生地躲在孟均然身后,宛如依附枝头的小鸟,姿态谦卑至极。
孟老夫人只消看见孙子健壮聪慧,便不再计较儿子妻妾之间的纷争。她端坐主位,笑意盈盈地开口:“阿沁啊,婉茹为我孟家添了男嗣,今日又见照儿抓笔,日后必成大器。”
我手中捧着一盏温茶,指尖轻抚杯沿,静静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想着,你也一向宽厚仁和,容人之量非常人可及。”
“不如择个吉日,将婉茹扶为平妻,如此,照儿也能以嫡长子身份承继家业,将来担起孟府兴衰重任……”
“老夫人!”
宋婉茹猛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神情震惊又感激,仿佛这是她从未奢望过的恩典。
孟均然也微微一怔,目光复杂地望向我,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却终究未出口。
这一年多来,我们夫妻相见寥寥,情分早已淡如薄雾。
我放下茶盏,唇角微扬,语气平静如水:“婆母思虑周详,阿沁并无异议。”
“阿沁……”孟均然嗓音沙哑,唤了一声,却再无下文。
崔嬷嬷,你看,果然如你所说。
我的性子太过柔顺,别人便真的敢一步步踩上我的头顶,而我,竟无力反抗分毫。
我知道,这份委屈,这份错处,终究也有我自己的缘故。
6
孟老夫人脸上浮现出由衷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秋日暖阳照进深宅老院:「还是阿沁知礼懂事,婉茹,去给你姐姐奉茶。」
宋婉茹身姿纤细,步履轻盈地端起一盏热茶,缓缓在我面前屈膝跪下,动作恭敬得近乎刻意。
我迎着孟均然那灼热而专注的目光,伸手接过茶盏,指尖微凉,唇角却扬起一抹浅笑。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中,我将整杯茶水缓缓倾倒,温热的液体洒落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甚至沾湿了宋婉茹裙裾的下摆。
刹那间,屋内空气仿佛凝滞,连烛火都微微晃动,映出每个人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
我轻轻一笑,俯身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宋婉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既说是平妻,又何须行此大礼?你说是也不是?」
紧绷的气氛如冰雪遇阳,悄然融化。孟均然眉宇间的褶皱也渐渐舒展,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孟老夫人再度开怀,笑声清朗,拍了拍手,唤来两位乳母。她们怀里各自抱着一个周岁的小儿,缓步上前,准备行抓周之礼。
团子胖乎乎的小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金锁,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握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孟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她,声音里满是欢喜:「快些给团子戴上吧,金光闪闪的,多吉利啊。」
一时间,厅堂之内笑语盈盈,烛影摇红,檀香袅袅,仿佛真是一幅和睦美满、子孙绕膝的世家画卷。
可就在这其乐融融之际,孟照忽然撇下手中的毛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出小手就要抢夺那金锁。
两个乳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用力拉开孩子,生怕伤着半分。只见两个稚嫩的小手死死揪住同一块金饰,一个不肯松,一个不愿放,哭声与抽噎交织在一起,在厅中回荡。
宋婉茹欲上前劝解,却又迟疑地望向我,再看向孟均然,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袖口。
孟照越哭越厉害,小脸涨得通红,泪水混着鼻涕往下淌,而团子虽不言语,却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撒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写满固执。
众人束手无策,仆人们围成一圈,谁也不敢贸然插手,唯恐惹出更大的乱子。
孟均然终于被吵得心烦,眉头紧锁,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硬生生将他们分开。
孟照没能抢到金锁,顿时放声大哭,声音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脸庞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冷眼旁观,却见孟均然竟从团子手中掰开她的手指,将那枚金锁塞进了孟照的掌心。
团子愣住了,懵懂的大眼睛茫然四顾,先是看向身旁的乳母,而后穿过人群,直直地望向我。她的小手朝我伸来,身子拼命前倾,乳母几乎抱不住她。
她张着嘴,眼泪簌簌落下,发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呼唤:「娘……娘……」
那一声声稚嫩的啼哭,像一根根细针扎进我的心脏。我的心猛然一缩,仿佛被寒冬的北风灌入胸腔,冰冷刺骨,寒意自五脏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曾因轻信他人而错付真心,也曾因心软退让而步步退守,这些我都可以认下,可以咽下;可团子不一样,她才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不该承受这样的委屈。
就在那一刻,我体内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那是源自血脉深处的守护之力,是母亲为护子女不惜撕碎一切的决绝。
我抬眼望向孟均然,目光如冰锥刺骨,似利刃出鞘。
我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吞下所有苦楚;但我的孩子,绝不允许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7
我遣了贴身侍婢前往前院,传话给孟均然,言明今夜我要独自在书房见他一面。
暮色渐沉,天边残阳如血,晚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轻响,仿佛预示着一场无法回避的对峙。
待我踏入书房时,孟均然竟破天荒地起身相迎,脸上浮起一丝久违的温软笑意。他快步上前,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掌心轻揉着我的脖颈,低语唤道:“阿沁……”
那声音里竟透出几分满足与欣慰,仿佛我的到来,便是冰封已久的夫妻情意终于解冻,是他得以延续齐人之福的开端。
我缓缓抬手,轻轻推开他的胸膛,退后半步,语气平静却疏离:“孟大人。”
他眸光微凝,察觉到我言语中的冷意,便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似在揣测我此来的真正用意。
我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封墨迹未干的信笺,平铺于书案之上:“这是和离书,请孟大人签字。”
他瞳孔骤缩,一把抓起纸张,目光飞速扫过那几行字——“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字字如针,刺进他的眼底。
下一瞬,他猛地将信纸攥成一团,狠狠掷于地面:“又闹什么脾气?可是为了那枚金锁?”
我直视着他,毫不闪避地点了点头:“是,也不全是。”
他神色一滞,随即语气柔和下来:“阿沁,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块上等羊脂玉,方才已差人送去团子那儿戴上。黄金虽贵,玉更无价,在我心里,你与团子才是最紧要的人。”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神灼热,仿佛恨不得剖心以示忠诚。
可我早已不愿再听这些虚浮的承诺。我从另一侧袖中又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和离书,压在砚台之下:“知道你会扔,所以我备了两张。这不是玩笑,孟均然。”
他脸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你要我在满城百姓面前,做那负心薄幸、遭人唾骂的夫君?”
他眼尾泛红,怒意翻涌,竟是真的动了肝火。
我静静望着他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心意已决。”
“今夜只是来告知你一声。”
“至于你何时想通,何时签字,便由你去吧。”
“你我之间,再无将来。”
身后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你恼的是平妻之事!我已经同母亲商议妥当,至少等到照儿三岁之后才会提立平妻的事……阿沁!”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任夜风卷起裙裾,将我裹入深沉的黑暗之中。
“孟均然,别忘了,我也有自尊。”
和离罢,孟均然,这不过是迟早的事。
错都归我身上便是了。我不愿为你去周旋宋婉茹那些腌臜事,更不屑为争一个男子的垂怜,使尽手段、丑态百出。
我亦有骨气,不愿为博你一眼温柔,卑微乞怜,摇尾谄媚。
你在意孟照的身份,执意让他承嫡长之名,哪怕背负欺世之名也在所不惜。
如今我主动提出和离,更是将你置于风口浪尖,让你陷入自食其言的窘境。以你这般心高气傲的状元郎,断不会轻易应允。
但我要让你明白我的决心。
我自有铺面、田产、庄院作陪嫁,不必困于孟府,与那些污浊人事纠缠不清。我还有退路,有选择。
马车辘辘前行,颠簸在乡间小道上,终是抵达了郊外的庄子。
仆从们井然有序地搬运行李,团子乖巧地醒在车上,咬着磨牙棒咯咯笑,小手不停抚摸着虎头鞋上的绣纹,天真烂漫。
抱她下车时,我才留意到她颈间仍挂着那枚玉坠。
玉质莹润,光泽内敛,确是罕见的好料。
我沉默片刻,将玉取下,交予崔嬷嬷:“送回孟府去。这东西,我们团子不配戴,也不想要。”
庄门口已有数名管事模样的人列队等候。令人意外的是,外院老槐树下竟支着一张素木方桌,桌旁坐着一位白衣男子,衣袂洁净,正执壶斟茶,神情悠然。
我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槐树之后,天际燃烧着一片绚丽晚霞,橙红与紫金交织,宛如锦绣铺展于苍穹。
我恍然记起,自己竟已许久未曾静心看过一次日落。
真美啊。
我敛住心神,缓步走入庄内。
次日清晨,崔嬷嬷匆匆来报:“有位陌生公子在外求见娘子。”
我虽已婚嫁,如今独居庄上,却也不必拘泥过多礼法。
只是心中微疑:我昨日才至,今日便有人登门,未免太过巧合。
我绕至厅堂,只见那白衣男子正立于廊下,身形修长,气质清逸,正是昨夜坐在树下赏霞之人。
我心头警觉顿生,脚步停驻,不再靠近。
他闻声回首,眉目清朗,唇角含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
那气度,我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忆起。
“公子是谁?寻我何事?”我立于阶下,语气淡然。
“特来为南宫娘子送一封信物。”
他竟知我姓南宫。
只见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折好的信笺,却不走近,只将信纸托于掌心,静静等着我上前。
“公子不妨直言。”我并未伸手。
他轻抿一笑,眸光微动:“事关团子。”
一句话,直击要害。
我暗悔未带崔嬷嬷同行,只得亲自上前,接过信纸展开。
纸上字迹工整,记录的竟是孟均然与宋婉茹数年前私会的时间与地点。
我眉头紧皱,怒意升腾:“你拿这些给我看做什么?你又是谁?为何查探孟均然?”
他并不作答,只伸出修长手指,点向信中某一处日期。
“此后半月,孟均然因公务远赴外地,未曾踏足他们初遇的客栈。”
“返京后,他又接连数月往返于京城与你之间,未再与宋婉茹相见。”
他语调平缓,吐字清晰,气息如春风拂面。
见我神色困惑,他继续道:“若按孟照出生之日倒推,其受孕之时,恰是孟均然最后一次离开京城之前。”
“孟照,并非孟均然亲生。”
“南宫娘子,唯有团子,才是孟家真正的血脉。”
“若您有意将宋婉茹逐出孟府,我可以助您查明奸夫身份。”
……
我指尖发紧,将信纸捏得几乎碎裂,深深望进他眼中。
“公子究竟所求为何?”
是政敌?不像。若真握有如此足以令孟均然身败名裂的把柄,长安城早已沸反盈天。
他闻言,眸色忽黯,似有片刻失落,才缓缓启唇:“所求之物,南宫娘子早已给予。”
说罢,他郑重地将一块小巧竹牌放入我掌心,触感温润,刻纹细腻。
“娘子可细细思量,后日此时,我再来访。”
8
暮色渐沉,屋内烛火轻晃,映得崔嬷嬷的脸忽明忽暗。她听完我断断续续讲完前因后果,手中紧攥着那张记着日子的纸,一遍又一遍地推算着月份。
指尖在纸上缓缓移动,仿佛在丈量一段被尘封的过往。突然,她眼神一亮,像是拨开云雾见了天光:「小姐!小姐!那位公子说得没错!若这时间无误,孟照压根儿就不是姑爷的骨血!」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激动与愤慨:「咱们得回去找姑爷问个清楚!他心里头肯定明白!」
「嗯。」我应了一声,语气淡漠,像是风中飘落的一片叶,毫无力气。
崔嬷嬷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小姐,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府,把那狐媚子赶出孟家大门!一刻也别耽搁!」
她始终不赞成我和离。在她眼里,女子孤身一人,纵然衣食无忧,终究缺了个贴心倚靠的人,晚年凄清冷落,实在令人心酸。
「我的好小姐,您再好好想想,只要把这时间线在老夫人和姑爷面前理清楚,」她语重心长,「再请几位阅历深厚的大夫、稳婆来作证,那贱人就算有通天本事,也休想在孟府立足一日!」
「等姑爷明白过来,看那妾室如何哄骗于他,自然也就死了纳妾的心,从此一心一意待您,白头到老啊小姐!」
白头到老……我心底冷笑,唇角微微扬起,却无半分笑意。
我伸手拾起那张写满字迹的纸,指尖微颤,却毫不犹豫地凑近烛焰。火苗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纠缠不清的岁月烧成灰烬。
「小姐!」崔嬷嬷惊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抢,可火势迅猛,转瞬之间,纸片已化作一缕黑烟,飘散在昏黄的烛光里。
「嬷嬷,我心意已决,不会再与孟均然共度余生。」我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波澜。
「小姐莫要一时冲动啊!」崔嬷嬷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哪怕为了争一口气,也不能让那贱人得意!」
「这般不清不白的女人,硬生生拆散了您和姑爷的好姻缘,怎能让她的阴谋得逞?定要让她当众出丑,滚出孟府,永世不得翻身!」
她说着便要转身往外走:「我现在就去孟府,亲自揭穿她!」
「嬷嬷!」我猛地起身,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她停下脚步,回头望我,眼中泪光闪动。
我心头一软,轻轻松了力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真的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大约是经历了怀胎十月的煎熬,又熬过了生产时的生死一线,如今团子虽已周岁,我仍时常觉得神思倦怠,四肢无力,夜里常梦魇缠身。
而且……
此刻我心中所念,早已不是孟府那些是非恩怨,而是今日那个神秘男子的身份。
那块竹板不过寻常样式,像是哪家茶楼或酒肆用来标记菜品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醉春风。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线,在记忆深处轻轻扯动,似曾相识,却又模糊不清,偏生头痛欲裂,怎么也抓不住那段过往。
「嬷嬷,你帮我瞧瞧,这是哪家铺子的东西?」我把竹板递过去,烛光下木纹清晰可见。
崔嬷嬷眯着眼凑近细看,忽然“呀”了一声:「这不是小姐未出嫁时最爱去的那家点心铺子吗?」
「他们家有个巧法子,把糕点的名字刻在竹板上,客人点了哪样,就拿哪块板子,若是人多排不上,便先拿着板子在一旁等着,轮到了再取点心。」
她语气里透着怀念:「小姐四五年没去了,如今是又想吃了?」
我怔了怔。是啊,自从嫁给孟均然,他素来不爱甜腻之物,我也渐渐随了他的口味,不再提起那些娇俏点心,久而久之,竟连味道都快忘了。
今日那人说,他曾向我求一样东西,而我已经给了他?
到底是什么?何时给的?为何全无印象?
「嬷嬷,过两日你帮我买些回来,我想尝尝。」我低声说道。
崔嬷嬷默默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桌上那一撮尚未散尽的灰烬上,良久,才轻叹一声。
9
第三日,晨光微透,薄雾尚未散尽,庭院中青石板上凝着细碎露珠。我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在厅堂内早早摆好了茶具,静候来人。
茶烟袅袅升起,缠绕在雕花窗棂之间,映着窗外几竿修竹摇曳的影子。
不多时,丫鬟轻步进来通报:“前次那位公子,又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仿佛踏着风而来。
来人手中提着一只朱漆点金的食盒,盒口系着一条猩红丝带,其下悬着一块翠色欲滴的玉竹牌,随步轻晃,发出细微清响,如风铃低语。
他步入厅中,神情自若,步履从容,似闲游于自家园林般自在。
“给南宫娘子捎了些点心,聊表心意。”
声音温润,却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可想好如何行事了?”
我抬眼望他,他亦迎上我的目光,一双眸子含笑盈盈,清澈坦荡,仿佛毫无隐瞒。
“公子对我、对孟府上下诸事知之甚详,却始终未曾道明身份。”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言辞,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魏方,良州人氏。”
良州——那是我外祖父祖籍所在之地,算得上是半个故里。
“你为何查探孟府私隐?”
我话音未落,他已踱至案前,随手执起茶盏,轻嗅其香,动作优雅而从容。
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若你执意要问,不妨近前来,我亲口告诉你。”
“若你不问,我们便继续谈下去。”
“你只需记得,我无意加害于你,所图唯有助你而已。”
他语气温和,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仿佛一字一句皆有千钧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
“无论是想重返孟府,重掌主母之权,将那鸠占鹊巢之人挫骨扬灰;”
“抑或令孟均然自此唯你独守,不再旁顾——你只管开口,我必为你达成。”
……
或许,凡遭夫家弃置的女子,心中总难平怨愤,恨不能叫负心之家身败名裂,恨不得让欺辱自己的人日夜煎熬,永无宁日。
可我,偏偏没有这般念头。
在孟府这些年,婆母虽重子嗣血脉,却从未苛待于我,待我始终礼数周全;
孟均然虽违誓纳了宋婉茹,但言行举止,从不曾失敬于我,甚至仍保有几分旧情。
“魏公子,多谢你一番美意。既然你不愿明示身份,我也无意深究。”
“至于孟均然之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我轻轻放下茶盏,杯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魏方目光骤然沉下,直直落在我脸上:“你要与孟均然和离?”
“可你并未赴官衙办理文书,也未曾归返娘家。”
我颔首:“确是交浅言深,此事本属私密,原不该提起。”
“实则孟均然尚不愿此时和离,我们约定一年为期,因此我才暂居于此庄中。”
他微微一怔,似未料到竟有此变故。
“你与孟均然昔日情投意合,两心相许,人人称羡……”
“魏公子,那都是过往云烟了。”
“人总得往前走。”
“你可是怨恨那宋婉茹?若有此意,我亦可为你出手……”
如同崔嬷嬷一般,他也认定宋婉茹乃祸根所在,仿佛唯有将其踩入泥尘,方能解心头之恨。
我再度摇头。
“魏公子,错不在宋婉茹,我亦不怨她。”
这些年来她在宋府,自知处境尴尬,处处退让,轻易不敢与我照面。
即便偶有言语不当之处,也不过是无心之失,并未真正犯下大过。
“我与孟均然确曾在京中传为佳话,也曾真心相爱,彼此倾心。”
“然而,是他容许宋婉茹踏入我们之间,成了这段姻缘中的裂痕。”
我轻叹一声:“今日是宋婉茹,明日便可能是李婉茹、张婉茹。”
“只要他心存放纵,这样的‘意外’便会接踵而至,永无止境。”
“我选择退居庄上,并非斗不过婆母与妾室,而是不愿再斗。”
“她们也好,孟均然也罢,早已不值得我耗费心神与光阴。”
“过错在他,而非他人。”
“我不恨,魏公子可明白?”
若是崔嬷嬷在此,定又要咬牙切齿,恨我不争。
巴不得我如斗鸡般扑上前去,啄尽对方羽翼,撕碎她的体面与风光。
可嬷嬷不懂,魏方也不懂——我不恨。
魏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起初温和,继而愈发低哑,竟渐渐化作一阵压抑的咳嗽,惊得檐下栖鸟振翅飞起。
许久,他才止住喘息,抬眼望我,眸光幽深,似藏万千思绪。
随即,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南宫娘子,既是如此,我们要谈的,是另外一桩事了。」
我实在想不出,自己与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还有什么可说之事。
既然早已决意要和离,孟均然的一切便再与我无涉。
纵使他真在年过不惑之时才惊觉,膝下孩儿并非亲生血脉,那又与我何干?
“夫人可还有什么话想问?”
他垂首望着腰间悬挂的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摩挲,仿佛在触碰一段不愿醒来的旧梦。
屋外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轻响,一声声,像是从遥远记忆中传来。
“你可愿这几日内便拿到和离书?”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笃定。
“我记得,当初他是在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天子请旨迎娶于你。”
“既是从那里开始的姻缘,不如也从那里了结。”
“我这就入宫面圣,亲自奏请陛下赐旨,准你与他正式和离,如何?”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扬,似有几分快意。
可我眉心却不由自主地蹙起。
此人来得突兀,言辞古怪,虽生得一副俊逸面容,眉目如画,却总让人觉出几分阴翳,令人心生戒备。
“公子请回吧,往后不必再来。”
我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此处乃奴家私宅,一个已嫁之妇,终究不便常与外男相见。”
“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仍要多谢公子此前种种相助。”
“张管事,送客。”
团子倒是对魏方带来的点心喜爱至极,用两颗初长的小门牙啃咬不停,嘴角沾满碎屑,口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憨态可掬。
这几日,我命人将庄子里空置已久的几间屋子逐一清扫整理。
挑了一间朝南、窗明几净的房间,布置成我的书房。
新添了一张临窗的矮榻,一张宽大的书案,配上笔墨纸砚四宝,其余别无他物。
唯独地面,我特意让仆人采买来两层厚实的羊毛毡毯铺就,踩上去柔软无声,温润踏实。
进出之人皆须脱鞋于门槛之外,以免尘土带入。
我常倚在榻上看书,或伏案翻阅账册,核算田庄收支。
团子则在地上爬来爬去,咿呀学语,偶尔撞到桌腿也不哭,反倒咯咯笑个不停。
窗外鸟雀啁啾,山间清风徐来,卷起竹帘一角。
阳光斜斜地洒进屋内,在纸上投下斑驳光影,随风轻轻晃动。
待团子被乳母抱去喂奶、哄睡,我也渐感倦意,便随意斜靠在窗边小榻上,枕着手臂小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夹杂着衣料摩擦的窸窣。
接着,一道身影悄然步入房中。
“夫人好雅兴。”
这声音已有半月未曾听闻,初时我以为是梦境中的回响,恍惚难辨。
睁开眼,见那人立于书案前,我才确信他真的来了。
不过短短月余,怎会憔悴至此?
我从榻上缓缓坐直身子,不动声色地抬袖擦了擦唇角,目光落在他身上。
只见他颓然跌坐在平日常为我所用的梨花木椅中,神情落寞,脸上浮着一层哀戚。
“孟均然?”
他下颌新冒出的胡茬参差凌乱,像是多日未曾修整,双目布满血丝,眼窝深陷,显是彻夜未眠。
背脊微微佝偻,全然不见昔日挺拔之姿。
他环顾这间书房,目光扫过墙上的字幅、案头的书卷,最终停在我近日所练的一幅字上:
南窗寄傲,容膝易安。
“夫人写这‘傲’字,那一撇仍欠力道。”
他忽然起身,执起案上毛笔,蘸了浓墨,竟直接在我原字上补笔——那一撇被他顺势拉长加重,顿觉整幅字骨力顿生,格局稳重。
“还有这‘膝’字,”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我曾多次提醒夫人,四个点画需有轻重缓急之分,如此才能显出从容气度。”
他欲再落笔修改,奈何纸面已满,再无余地。
墨尖悬空片刻,终是无力落下,一滴墨汁自笔锋滑落,坠于宣纸中央,迅速晕染开来,如一朵无声绽放的黑莲。
他望着那团晕开的墨迹,忽而苦笑一声,将笔搁回砚台,发出轻微的一响。
他神情哀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
孟均然极少显露出这般疲惫的模样,自少年时便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娶得心爱之人,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他的命运仿佛被天意眷顾,一路平坦,未曾遭遇真正的坎坷与磨难。
可如今这副模样,莫非是终于得知了孟照并非亲生骨肉的真相?
他缓缓卷起袖口,指尖微微颤抖,从内里取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动作迟缓地将纸张展开,低声念诵起来:
“所谓夫妻之缘,情深意笃,恩爱绵长,义重情坚。”
……
“愿娘子离别之后,重整云鬓,细描黛眉。”
“展露婀娜风姿,择良人再结连理。”
……
“自此各安天涯,两相宽慰。”
“惟愿娘子岁岁平安,福寿绵延。”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一字一句读来,皆如刀刻般沉重,那是和离书上的辞令。
念毕,他抬起眼望向我,目光中盛满痛楚,那痛意浓烈得让我几乎不敢直视。
“阿沁抄写此书之时,可曾逐字细读?”
“既言情深义重,你又为何执意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我垂下眼帘,不愿与他对视,也不忍与他对视。
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太过锋利,像针尖刺入人心,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黯然失色的躯壳。
我不耐地蹙眉,语气冷硬:“我只是照着官府文书的格式誊写罢了,难不成要写你背誓负诺、三心二意,所以我才主动请辞?”
“你想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的丑事吗?”
“孟均然,我是在保全你的颜面。”
“你现在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他怔住片刻,随即苦笑出声,笑声干涩而凄凉。
他低头望着案上那张薄纸,仿佛它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心绪,压得他喘不过气。
良久,他再度抬眸看我,嗓音微颤,似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波澜:
“阿沁若是要重新梳妆打扮,以美色取悦世子,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这话如惊雷炸响,我手中握着的书卷猛然滑落,无声坠在厚厚的羊毛毡毯上,连一丝回响也无。
我眉头紧锁,心头一阵荒谬:“你莫非喝了酒,到这儿来说胡话?”
“孟均然,立刻出去!”
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俯身欲拾起掉落的书册。
却不料孟均然猛地从书案旁冲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狠狠提起,后背重重撞上榻边的扶椅。
面对面,我能清楚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其中燃烧着怒火,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委屈与不甘。
“你何时与世子相识?”
“这顶绿帽,是从婉茹进门那天起就戴上了吗?”
“表面看似淡然从容,实则是在用同样的手段报复我?”
“来这庄子,也是为了与那情人私会?”
我挣不动他的钳制,也被激起了满腔烦躁:“世子是谁?什么情人?”
“你简直语无伦次,胡言乱语!”
“快清醒一点!”
他扯动嘴角,发出一声闷笑,像是自嘲,又像悲鸣:“这几日,世子在朝堂屡次弹劾于我,揪住陈年旧账不放。”
“还亲自上奏圣上,为你陈情申冤。”
“甚至奏请陛下赐下和离的圣旨……”
“阿沁……你怎么能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话音未落,他猛然逼近,将我牢牢压制在榻上,身体紧贴着我,呼吸灼热。
他的唇贴近我的脖颈,动作近乎凶狠,仿佛真要一口咬断我的咽喉。
我浑身僵住,脸颊滚烫,惊惧交加地看着他逐渐失控的面容,一边奋力推拒,一边慌乱地向外呼喊:
“崔嬷嬷!张管事!”
「依本朝律令,强逼良家女子者,当处五年徒刑。孟侍郎如今刚被贬职,莫非是心神错乱,失了理智?」
一道清冷的男声穿透寂静的庭院,伴随着衣袂破风之声,压在我身上的那股沉重力道骤然消散。
只见孟均然竟被魏方自窗棂之外一手擒出,如丢麻袋般重重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心头一震,惊魂未定,连衣襟都未来得及拢好,指尖微颤。
此处乃是庄子后院,院墙高耸,守卫森严,魏方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闯入?
跌坐在地的孟均然缓缓撑起身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阴沉地落在我脸上:「阿沁,你倒是攀上了不得了的高枝啊。」
随即他转向魏方,语气讥诮却不得不低头:「臣……参见世子殿下。」
我的脸颊霎时滚烫,仓促抬眼望向魏方,心中忐忑难安。而他神色如常,眸光沉静,仿佛方才那一幕不过寻常小事。
孟均然却毫无羞惭之意,反而继续冷言嘲讽:
「瞧瞧,阿沁,你脸都红透了。」
「做了什么,不敢承认吗?」
我下意识抚上脸颊,触手灼热。
一股怒意在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喉而出。
「孟均然,我脸红,并非因羞怯。」
「谁说女子面颊泛红便是害羞?」
「我脸红,是因为觉得你言语荒唐可笑——不分青红皂白便口出狂言,冒犯贵人,我都替你羞耻!」
「我脸红,是因为难堪。」
「孟均然,是你卑劣行径让我蒙羞,是你无耻嘴脸令我作呕!」
此时,崔嬷嬷与张管事抱着刚从梦中惊醒的团子匆匆赶来,见到这般场面,吓得不敢近前,只敢垂首立于廊下,屏息凝神。
我胸口剧烈起伏,原想再斥他几句恶语。
可当着孩子,终究忍了下来。
转身从书案上抓起他方才批阅过的宣纸,狠狠揉作一团,自窗中掷出,正中他额头。
「拿着你改过的废纸,滚!」
「我与这位大人仅见过两面,何来私情?你竟敢肆意造谣,败坏名声!」
「你自己心思污浊,看谁都肮脏不堪!」
孟均然怔住,目光在我与魏方之间来回游移,满是难以置信。
魏方这时淡淡开口,神情肃然,似是在澄清,又似为我撑腰:「我与南宫娘子之间,眼下确是清白无染。」
我无心理会他话中深意,只用力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心绪,冷冷盯着孟均然道:「若你还顾念一丝体面,现在立刻离开!」
孟均然衣角沾满尘土,发带松散,身影孤寂萧条,更显狼狈不堪。
他默然弯腰,拾起那团被我扔出的纸,绕过魏方,踉跄朝外走去。
「且慢。」魏方忽然出声。
「和离书签好了,留下。」
孟均然眼中闪过愤恨与不甘,最终还是转身折回书房门前,迈步而入。
他鞋底沾着泥水,在毡毯上留下几道蜿蜒痕迹。
走到书桌前,他取出那份早已诵读过的和离文书,叠得整整齐齐,递至我手中,声音低哑:「阿沁,我等你。」
这人,真是疯了。
难道我还需回头,重拾这段不堪过往不成?
争吵几乎将我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抽干,四肢沉重如坠泥沼,额角突突地跳动着,一阵阵钝痛自太阳穴蔓延开来,仿佛有细针在脑中反复穿刺。
可门前那尊泥塑的佛像依旧静静立着,未被移走,像是某种无声的见证。
我只能咬紧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门去,目光却猝不及防撞上眼前一幕——团子正窝在崔嬷嬷怀中,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冲着魏方咯咯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魏方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斑驳洒落,他伸手从低垂的树枝上取下一只青漆木盒,动作轻缓地掀开盖子,取出一块松软的桂花糕,指尖轻轻掰下一小块,递到团子嘴边。
团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抓向他,竟主动扭身要往魏方怀里钻。
他毫不迟疑地侧身接过孩子,稳稳托在左臂弯里,动作熟稔得仿佛早已习惯这般亲昵。团子沾满口水的小手毫无顾忌地拍上他的脸颊,摸过他挺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下颌。崔嬷嬷则顺势接过他空出的右手上的糕点盒子,低头轻笑着退开几步。
魏方用右手又捻起一点碎屑,再次送入团子口中,声音低柔:“不能再吃了,你才长了两颗牙,吃多了夜里要闹肚子。”
语气里满是宠溺,像春风拂过初芽。
……
我的头更疼了,像是被人用铁箍紧紧勒住,思绪纷乱如麻。
几次欲言又止,喉间发紧,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魏世子。”
他闻声转过头来,神色温和,眸光清亮,唇角甚至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抱着孩子的姿态未曾改变:“南宫娘子请说。”
“嬷嬷,把团子抱下去吧。”
待那小小身影被带走,院中骤然安静下来,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魏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抬手轻轻拍去胸前沾染的糕点碎屑,随即迈步朝我走来,步履沉稳,衣袍带起一阵微风。
他从我手中接过那封和离书,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皮肤,凉意一瞬即逝。他缓缓展开纸页,目光逐字扫过,尤其在孟均然的签名处停留良久,似在确认真伪。
随后,他将纸张仔细折好,收入宽大的袖中,语气平静:“我今日便要回城,顺道去官衙替你把后续手续办妥。”
有些话不能再拖延,我强压头痛,正色道:
“魏世子……你我并无亲缘关系。”
“这几日你的举动,已让外人误会产生。”
“我的名声,经不起这般风言风语。”
话语渐重,空气也仿佛凝滞。
魏方脸上的笑意悄然褪去,眼神变得深邃而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同审视一场久违的棋局。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他归还那份和离书。
他嘴角微抿,唇线向下压了压,忽然从另一侧袖中取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原本应是素白绸缎所制,如今却泛黄破旧,边角磨损严重,显然历经多年岁月洗礼,连穗子都已脱落半截。
他将它轻轻放入我掌心,布料触手粗糙,带着陈年尘埃的气息。
“南宫沁,”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敲打在我心上,“现在,我们该谈另一件事了。”
“你与我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牢牢锁住我的双眼,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这是你六岁时亲手交给我的香囊。”
“你说过,长大后要做我魏方的妻子。”
“这便是你给我的定情之物,里面还缝着你当年画下的花押,笔迹犹存。”
“后来我去京城赴任,你早已嫁作他人妇,心中只念着孟均然,从未回我一封书信。我接受了。”
“可如今你已恢复自由之身,望南宫娘子兑现儿时诺言。”
“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毁人名节之举。”
“南宫娘子以为如何?”
……
他说的是几岁?
六岁!
六岁那年,我随母亲前往良州探望外祖父,确实在邻府住过一段时日。隔壁那位圆脸胖乎乎的小公子,常与我在花园追逐嬉戏,是我当时的玩伴。
除此之外,其余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纵使我曾与那孩童有过几句玩笑之语,可那是六岁!童稚之言,岂能当作终身誓约!
我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岁,现居京师,未曾娶妻纳妾,亦无通房侍婢。官居二品,俸禄优渥,另有世袭爵位在身,一生荣华无忧。”
……
此人分明是听不进劝告。
我轻抚额角,只觉一阵阵钝痛自太阳穴蔓延开来,像是有细针在脑中反复穿刺。
「魏世子,今日这一遭变故实在令人心神俱疲,眼下头疼得厉害,实在无力多言。我需静养片刻,您请自便吧。」
话音落下时,连抬眼的力气都已耗尽,身心仿佛被抽空一般,再经不起半点思虑与周旋。
不等他回应,我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算是辞别。
步履沉重地回到房中,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得墙上映出我歪斜的身影。
一进门,头反而更加昏沉,像是坠入浓雾深处,意识模糊不清。
崔嬷嬷正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只红漆拨浪鼓,轻轻晃动着逗弄团子。
见我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她立刻收了笑意,低声唤来乳母,将孩子抱了出去。
随后,她像往日那样,轻轻扶我在软塌边坐下,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膝上。
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缓缓揉按着我的太阳穴与后颈,力道适中,如同春日暖风拂过枯枝。
在这熟悉的安抚中,我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直到次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才悠悠转醒。
梦里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穿红衫的小胖子,圆脸短腿,脚步蹒跚却执拗地追在我身后,口中不断唤着:「娘子、娘子……」
那声音稚嫩又执着,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竟让我心头莫名一颤。
自那日起,庄子里便陆陆续续送来各色锦盒,大小不一,皆用绸缎包裹,盒盖上清清楚楚印着魏府的朱红印记。
我只能命张管事将所有物件原封不动收入库房,一一登记造册,不敢有丝毫差池。
那些易坏的点心果品无法久存,便吩咐分发给庄上的仆役与农户,以免糟蹋了心意。
有一回,我终究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打开其中一个香囊。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旧宣纸,纸上赫然印着两枚小小的、殷红的指印,彼此交错重叠,像是某种隐秘的誓约。
看得我先是怔住,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般举动,实在天真得近乎可笑,可笑之余,心中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又过了几日,魏方亲自来到庄上,递上拜帖求见。
那时我精神已恢复许多,便依着他往常的习惯,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下搭了一张木桌,摆上粗瓷茶具与一壶新沏的青茶。
枝叶婆娑,光影斑驳,微风拂面带来远处野花的清香。
我朝他点头示意,请他落座。
随后,我取出那只香囊,轻轻推至他面前。
「实话告诉你,那段过往,我早已记不得分毫。」
「孩童间的戏语,你明知不可当真,何以竟信了十余年?」
「纵使你当真为此守身未娶,孤身至今,那也是你的选择,与我并无干系。」
「我问心无愧,更不会因一句年少荒唐之言,便将余生交付于人。」
我直视着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魏方。」
我唤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他默然端起茶盏,一口饮尽杯中微凉的茶水,始终未正面作答。
反倒抬起眼,望着我说:「那你往后的人生,有何打算?」
我嘴角微扬,抬手指向天边那一片绚烂的晚霞——橙红与紫金交织,宛如织锦铺展于苍穹之上。
那一刻,心中豁然开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与山水为伴,听风观雨,便是最大的乐趣。」
「待团子再长大些,便替她寻一位良师,教她识字读书,明理知礼。」
「打理好手中的几亩薄田、几处小产,安安稳稳、体体面面地过完这一生。」
「这便是我的全部心愿。」
他听完,只淡淡应了一声:「好。」
语毕,从袖中取出一卷官文,轻轻放在桌上——那是早已办妥的和离文书。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香囊收回袖中,动作轻柔,似怕惊扰了什么。
最后,他起身离去,没有多言,也没有回头。
宽阔的背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消失在蜿蜒的小径尽头。
我执起茶杯,对着他远去的方向,默默举杯一敬。
我已是离异之人,又带着一个孩子,当初与孟均然和离之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人议论纷纷。
我又怎敢奢望荣华富贵、高门厚宠?并非我不配,而是这些虚名浮利,终将成为另一个人肩上的重负。
让他成为众人讥讽、指点的对象,岂非是我新的罪过?
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一个“快意”罢了。
何必为自己套上层层枷锁?轻装前行,脚步才能从容自在。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不愿牵任何人同行,也不愿拖累谁共赴余生。
我性子软弱,却又爱惜颜面;看似愚钝,骨子里却极有尊严。
但还是要谢谢你——那个穿着红衫的小胖子,曾为我做过的一切。
火,是从东面的厢房悄然燃起的。
安生的日子如秋水般流淌了五个多月,如今已入深秋,寒意渐浓,清晨的枯草上覆着厚厚一层白霜,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银色。
夜半三更,寂静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团子,在冲天火光与滚滚浓烟之间跌跌撞撞地奔逃而出。我尚在梦中沉浮,却被身旁的嬷嬷猛烈摇醒,耳边是急促而颤抖的声音:“姑娘!快醒!着火了!”
火势迅猛得令人措手不及,仿佛烈焰早已潜伏多时,只待时机一到便猛然扑出。我仓促间只来得及裹住一床厚实的棉被,便随众人踉跄着冲出庄院的大门。
团子被惊吓得放声大哭,小小的身体在乳母怀中剧烈抽搐。我强压心头慌乱,将她紧紧裹进棉被里,低声哄劝,试图用体温安抚她的恐惧。
张管事绕着外墙匆匆走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凝重如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声音低沉道:「主家,这火不对劲,烧得太急太狠,八成是有人泼了松油引燃的。」
「幸好今夜落了几滴秋雨,湿了屋檐和柴草,不然整座庄子怕是要化作灰烬,无人能幸免。」
我沉默不语,眉宇间阴云密布。
丑时放火——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这一把火,分明是要让全庄上下尽数葬身火海,不留一个活口。
我自问行事谨慎,未曾结下如此血海深仇。
崔嬷嬷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定是那贱人干的!霸占府邸还不够,竟还想斩草除根,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示意她莫要再言。
「张管事,你带几个可靠的家丁进去看看,能救一人是一人,财物皆可舍弃,性命为先。」
「另外,派两人去……」
砰——砰——砰!
突兀的巨响自头顶炸开,所有人不由自主抬头望去。
漆黑的夜空中,骤然绽放出一片绚丽色彩。五彩斑斓的烟火接连升腾,在雨丝交织的夜幕中轰然炸裂,宛如神明挥洒的画笔,将黑暗染成梦幻般的锦绣。
原来是火势蔓延至库房时,点燃了存放在其中的烟花。那些曾被当作节庆喜乐之物的烟火,此刻竟在这场劫难中意外绽放。
团子原本哭闹不止,困倦交加,此刻却被漫天流光吸引,睁大眼睛,小嘴微微张着,连手中的磨牙棒都忘了啃咬,只是呆呆仰望着天空。
「家主,这些烟火是魏公子前些日子送来贺礼的一部分,一直封存在库房深处。」
我默默点头,目光仍停留在那最后一簇缓缓消散的金色火花上。
那一朵朵升腾的焰火,像极了盛夏傍晚燃烧在天际的晚霞,热烈、温柔而又短暂。在这凄冷秋雨之夜,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劫难默哀。
整整一百零八响烟火,逐一燃尽。
当最后一缕火星坠入尘埃,整个庄子也已彻底陷入火海,梁塌柱倒,噼啪作响,再也无法施救。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寒气刺骨。张管事带着两名家丁前往附近村落,希望能寻得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之地。
我们几人靠着残破的外墙蜷缩在一起,扯下几块旧布勉强搭了个简易的遮蔽处,虽不能御寒,却也算聊以慰藉。
夜愈发寒冷,湿气透过棉衣渗入肌肤,指尖冰凉。
突然——
“家主!快跑!”
树林深处传来张管事惊恐万分的嘶喊,紧接着是杂乱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至少有十余人正急速逼近。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寒意从脊背直冲脑门。
“是我疏忽了……他们既敢选在丑时动手,必会守到所有人葬身火海才会离去。”我迅速将乳母与崔嬷嬷推到一处,“嬷嬷,帮我护好团子。”
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将她们推向水井方向。
“小姐!”崔嬷嬷悲鸣出声。
“嬷嬷!带着乳母和团子躲进井里去!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不必陪我送死!”
我狠心一推,转身提起裙角,朝着与水井相反的方向拼命奔去。
借着尚未熄灭的余火回眸一瞥——十多个手持刀棍的黑影正疾步追来,张管事已被一刀砍中肩头,惨叫着滚入林中。
“抓住那个女人!”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方早有准备,装备精良,而庄中家丁毫无防备,根本无力抗衡。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我也并非英勇之辈,此刻唯有恐惧与慌乱充斥心间。还未等人追至,我自己已在田埂上被石块绊倒数次,膝盖磕破,鲜血混着泥水渗出。
只能顺势滚入荒草丛生之处,借着高过人头的野草掩护,一点一点艰难匍匐前行。
夜色如墨,浓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秋雨淅沥,打湿了荒野的草叶,冷风卷着湿气钻进衣领,令人寒毛直竖。逃散的人群很快被驱赶至一处空地,哀嚎与咒骂混杂在风雨中。我蜷缩在泥泞的草丛深处,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压抑着。
火把一盏接一盏亮起,橙红的光晕在田埂上跳跃,映照出歪斜的人影。那些人手持刀棍,沿着田垄缓缓推进,脚步踩在湿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肩宽背厚,像极了市集上杀猪宰羊的屠夫。他头上缠着一条乌黑的布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冷光。
就在我几乎要松一口气时,身旁的草丛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我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一瞬,一只手如铁钳般揪住我的发根,狠狠将我从藏身处拖了出来。
“寸头!找到了!”那人粗声吼道,声音划破寂静的田野。
我被拽到田中央,泥土沾满裙角,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那被称为“寸头”的男人从田埂上快步走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一张布满横肉、眼神阴鸷的面孔。他俯身盯着我,目光如刀刮过我的五官,确认无误后冷声道:“确实是她。还有个娃儿,赶紧搜出来,一并除了。”
他站直身子,环视四周,语气急促:“兄弟们手脚麻利些,天一亮就难脱身了。”
“事成之后,我请各位喝个痛快!”
话音未落,火光四起,众人四散开来,翻找于沟渠与草垛之间。雨丝斜织,火苗在风中摇曳,映得人脸忽明忽暗。许久,毫无所获。寸头悻悻而归,抬脚狠狠踹在我的肩头,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翻倒在地。
“那小崽子呢?”他咬牙质问。
我不语,牙关紧锁,宁愿死也不愿吐露半个字。
他冷笑一声,不再纠缠:“先宰了这女人,再慢慢寻那孽种。”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钢刀,刀身在袖口来回擦拭两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举刀对准我,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癫狂的笑意:“你就是化作厉鬼回来索命,也是老子亲手送你下的地狱!”
“来一次,我杀你一次!”
他朝刀面啐了一口唾沫,转身递给身旁一个矮瘦男子:“夏子,动手!”
那名叫夏子的男人接过刀,眼神毫无波澜,抬臂便向我的脖颈劈下。我闭上双眼,意识瞬间空白,耳边只剩下风声、雨声,以及自己剧烈的心跳。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是沉重的倒地声。
我睁开眼,只见夏子已倒在泥水中,一支羽箭精准贯穿他的额头,鲜血混着雨水缓缓流淌,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夜的沉寂。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停在我身前。魏方翻身下马,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将这群匪徒尽数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数十名魏府私兵如潮水般涌入田野,迅速封锁各处出口,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
我瘫坐在泥地里,四肢僵硬,浑身湿透,冷汗与秋雨交织,浸透了衣衫。泪水不知何时滑落,顺着脸颊无声淌下,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
“阿沁,你伤着没有?”魏方蹲在我面前,声音沙哑。
我想回应,可嘴唇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战,只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伸手拨开我脸上湿漉漉的发丝,指尖轻抚过我的手臂、肩膀,仔细检查每一寸肌肤是否受伤。确认无恙后,他解下身上厚重的披风,将我紧紧裹住,随即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声音低得几近呢喃:“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
再度醒来时,我躺在一间陌生的卧房内。淡黄与素白的纱幔随风轻扬,遮掩着屋内的陈设。床榻柔软,褥垫厚实,我伸手摸了摸被面,触感细腻光滑,显然是上等的丝绸织物。
一切宛如梦境,可逐渐恢复清明的思绪却让我的心猛然一揪,四肢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旁边传来窸窣声响,一只温热的手立刻按住我的另一只手,紧接着,一具滚烫的身体覆压上来。
“阿沁别怕,别怕,我在。”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勉强睁眼,看见魏方的脸近在咫尺。他双目紧闭,额头抵着我的肩窝,神情疲惫至极,却仍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阿沁别怕,别怕,我在。”
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呼吸灼热,像是体内燃着一团火。
门外传来轻柔的叩门声,一道陌生的女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南宫娘子可是醒了?”
“大夫已在外候了两个时辰,若您已清醒,奴婢这就请他进来诊治。”
“娘子?”
这称呼让我心头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昨夜的血腥、逃亡、刀光、箭影……一幕幕在脑中翻腾。
我猛地从床上挣扎起身,心脏狂跳不止,一把抓住跪在床边的婢女手腕,声音嘶哑:
“我的团子呢?崔嬷嬷呢?乳娘呢?”
“魏方可曾救下她们?”
婢女连忙安抚:“南宫娘子莫急,人都救下了,如今安置在东院,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秋风卷着枯叶在院门口打着旋儿,我踏进门槛的那一刻,目光急切地扫过庭院。
乳娘正抱着团子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她灰白的发髻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心口紧绷的弦倏然松开,眼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温热。
崔嬷嬷早已跪伏在地,额头抵着青石板,声音颤抖如秋叶飘零:「老奴罪该万死,前些日子进城采买糕点,与人在街上起了争执。」
她抬眼望我,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几瓣。
「在裁缝铺门前撞见孟府的婢女银杏,她替宋婉茹取新制的衣裳,站在人前趾高气昂,言语间尽是炫耀。」
「虽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提孟照之事……」
「可我一时气不过,便冷嘲热讽了一句——不知主子肚里揣着哪家野种进了孟家门,竟也敢这般猖狂。」
「定是我这话激怒了宋婉茹,才惹来杀身之祸。」
「姑娘,全是我的错,若非魏世子及时赶到,我早已撞柱随您而去。下辈子哪怕做牛做马,也要护您周全。」
我不语,只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团子的小脸、脖颈、手臂,一遍又一遍,确认他毫发无损。
随后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脸颊贴着他柔软的发顶,久久不愿松手。
善良若是用错了对象,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愚蠢的代价,从来不止赔上自己性命,还会牵连至亲骨肉。
这一次,我誓要让幕后之人血债血偿。
「嬷嬷,起来吧。」我站起身,声音沉如寒潭,「陪我去一趟孟府。」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魏方仍高烧不退,昏睡在床,大夫说是怒极伤肝,又淋了夜雨,寒邪入体。
他的亲信阿成拦在门前,神情凝重:「南宫娘子若执意前往,必须由我与府中护卫随行。」
他低声道:「昨夜那伙匪徒的头目并未擒获,恐有后患,万一行刺再起……」
我冷冷看他一眼:「你可愿听我调遣?」
阿成抱拳躬身:「但凭南宫娘子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自然不会孤身赴险。若去父亲府邸求援,层层禀报、权衡利弊,耗时费力不说,还未必能得兵权。
眼下魏府的人马正好可用。
我带着一腔恨意,步履如霜,领着数十名护卫,押着几十桶松油直奔孟府。
孟府朱漆大门依旧巍然耸立,门前石狮斑驳却未失威严,守门的小厮还是旧人,只是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而我——
初离此地时,心中尚存几分仁厚;如今归来,却只想焚尽这满园富贵,不留片瓦。
深秋的花园里,百花早已凋零,唯有那一片明黄的菊花开得灼目,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冷风中摇曳生姿。
大半年未见宋婉茹,此刻她正背对着我,头戴金丝嵌宝钗,身披云锦长裙,手持一把鎏金剪刀,在花丛中修剪菊枝。
若未曾见过她当年跪地求饶的模样,单看这背影,倒真像个母仪内宅的当家主母。
她听见脚步声,手中动作一顿,缓缓转身,唇角还挂着惯常的笑意。
可在看清我的刹那,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骤缩,慌乱地四下张望,似在寻找逃路。
「南宫娘子,你……你怎么会来孟府?」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径直走向她身后摆设的雕花木椅,拂袖坐下。崔嬷嬷猛地冲上前,夺下她手中的剪刀,抬脚将她踹翻在地。
她痛呼一声,蜷缩着身子,惊恐地尖叫:「来人啊!快来人!救命!有人行凶——」
我抬手一挥,茶盏应声落地,碎瓷飞溅,发出清脆的爆响。
「啪」的一声,我冷冷开口:「嬷嬷,太吵了。」
崔嬷嬷立刻揪住宋婉茹的衣领,将她拖拽起来,对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狠狠甩下几记耳光。
「毒妇!我家姑娘退居庄子已是忍让,你竟还不知收敛,步步紧逼!」
「贱骨头!若不是我们姑娘宽宏大量,你早被逐出府门,哪还有今日风光!」
「狠心肠的东西!连个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一掌接一掌,打得她嘴角渗出血丝,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最终瘫软在地,只剩微弱喘息。
我抬手示意崔嬷嬷停手。
宋婉茹满脸泪痕混着血污,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我身边的阿成。
花园中闹出这般动静,竟无一人前来查看。她终于明白,今日无人救她,只能认命地闭上双眼。
「宋婉茹,」我缓缓起身,声音平静得近乎冰冷,「我为孟家妇时,可曾苛待于你?」
她摇头,嘴唇哆嗦。
「我自愿迁往庄子,可曾动你一分一毫?」
她点头,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一脚踩住她伸在地上的手,鞋底碾了碾:「明知你所生的孟照,是外头野男人的孽种,我可曾以此要挟你?」
她猛然睁大双眼,像是被雷击中,喉头滚动,想要辩驳,却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不止。
她挣扎着想爬起,却被崔嬷嬷死死按住肩膀,最终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我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异样——她这副模样,不似伪装,倒像是真的从未料到,我会知晓此事。
崔嬷嬷探了探她的鼻息,冷哼道:「姑娘,还活着。」
「这狐媚子又玩这套把戏,动不动就装晕装死。」
「老奴这就叫人多端几盆凉水来。」
秋风卷着枯叶在庭院中打旋,我弯腰拾起宋婉茹跌落在地的银剪,寒光一闪,“咔嚓、咔嚓”几声,将那几株盛放的金蕊黄菊尽数剪下,花瓣簌簌飘落,被我紧紧攥在掌心。
「阿沁。」
孟均然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带着惊疑与颤抖,脚步急促如鼓点般逼近。
呵,来得倒是比我预料中更快些。
我嘴角浮起一抹冷意,缓缓转身,迎上这个曾口口声声说要护我一生的男人。
他双目圆睁,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失而复得的惊惧,下一瞬已将我狠狠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令我窒息:「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今早听闻城外庄子起火……」
「竟是你的居所……我策马赶去查看……满地焦土,尸骨无存……我以为你和团子都……」
我冷冷一笑,松开手,任那把剪刀“当啷”一声坠地。
抬手用花茎抵住他的胸口,将他推开寸许:「孟大人府中的菊花开得这般繁盛,怎的不曾顺路折几枝,去祭一祭那场大火里的亡魂?」
「好歹也曾同床共枕,夫妻一场,总该有些情分罢?」
「阿沁!」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撕裂了秋日的寂静。
「你没死!你和团子都活着!」
「我什么都不要了,阿沁——官位、权势、名声……统统不要了!」语气急促如喘,仿佛怕再迟一刻,我就又要消失。
他再度扑来,却被阿城横身拦下,铁塔般的身影挡在他与我之间。
「阿沁,我只要你回来!」他嘶吼着,眼中泛起水光,「我这就将宋婉茹逐出府门,我们回到从前,像最初那样生活,好不好?」
泪水在他眼眶打转,整张脸因情绪失控而涨得通红,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我怒极反笑,笑声在空旷的院中回荡,惊起檐角一只寒鸦。
一把扯下手中菊花的花瓣,任它们如碎金般洒落,缓缓让开身子,露出背后伏在地上、昏死不醒的宋婉茹。
我蹲下身,指尖轻拂过她沾满泪痕与血污的脸颊,一片一片,将花瓣轻轻撒在她的眉心、鼻尖、唇上。
「孟大人,」我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风穿林隙,「你可知道我的庄子,为何会在深夜燃起烈焰?」
孟均然望着地上人事不知的宋婉茹,脸色骤变,连连摇头:「不是她……绝不会是她做的……」
我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瓣,指腹碾碎花蕊,汁液染上指尖,腥香微苦。
嘴角勾起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我也觉得不像她。」一字一顿,清晰如刀刻。
「她不过是个深居简出的妇人,胆小怯懦,连见只老鼠都要尖叫,又如何能联络匪徒,纵火杀人?」
孟均然怔住,显然从未听过我如此阴冷讥诮的语调。
或许是我眼底翻涌的恨意太过浓烈,炽烈到扭曲了声线,令人不寒而栗。
我向前迈两步,逼近他眼前,目光如冰锥直刺其心:
「依我看,最有能力做下这等事的,」
「正是你——孟均然,堂堂孟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我执意与你和离,已让你在京城颜面尽失。」
「若再传出你那所谓嫡长子孟照,实为他人血脉……」
「孟均然,你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行走于士林之中?」
我顿了顿,声音愈发幽沉:「我替你想过了,最稳妥的法子,便是灭口知情者,斩草除根。」
「再悄悄处置掉宋婉茹与孟照,毁尸灭迹。」
「如此一来,你的清誉便安然无恙,是不是?」
他的双臂被阿城牢牢反剪在后,听着我一句句如惊雷炸响的话语,双目赤红,几欲裂眶。
「阿沁!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孟照就是我亲生骨肉!」
「我怎么可能派人杀你,还有团子!」
「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啊!」
「你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等话!」
我疯了?
我仰头轻笑,笑声凄厉如夜枭啼鸣。
扬手将手中只剩光秃枝干的残菊狠狠抽在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是疯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只要一想到那些匪人险些夺走我的团子,我就恨不得更疯一点。」
「若发疯能换得团子一世平安,那我宁愿疯魔终生。」
枯枝在他脸颊划出数道血痕,渗出血珠。
我想起他曾在我耳边温柔低语:“阿沁,我会护你周全。”
如今只觉讽刺至极。
我冷笑质问:「孟大人,你敢做,却不敢认吗?」
胸腔里翻江倒海,恨意如岩浆奔涌,灼烧着五脏六腑,将最后一丝理智焚烧殆尽。
他在挣扎中拼命摇头,声音嘶哑破碎:「阿沁!你看看我!我是你夫君,我怎会害你!」
「我是团子的父亲,阿沁!虎毒尚且不食子!」
「天道伦常,我孟均然何时做过无情无义之事!?」
他的神情如此诚恳,眼底透出的坚定仿佛能穿透人心,语气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是啊,我所认识的孟均然,不该是这般冷酷无情之人。
我的心像被风卷起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不知该落向何处。
“那是谁?”
我的眼眶一阵发烫,泪水在眸中打转,猛地伸手揪住孟均然的前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不是你,也不是宋婉茹……还有谁会这样恨我?”
“恨到要在深夜放火,将我活活烧死。”
“我的团子还不到两岁,那人竟点名要取他性命,啊——!”
“你告诉我,是谁与我,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他挣脱了阿成的钳制,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扣住我的双肩,力道几乎让我生疼。
“阿沁,你先冷静下来,我会帮你彻查此事,一定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会护你周全。”
“只要你别离开孟府,就安全了。”
“南宫!”
一声低喝划破夜色,魏方披着一件镶着雪白狐毛边的厚实裘衣缓步而来,脸上仍带着未退的潮红,像是才从病榻上起身。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脚步沉稳,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崔嬷嬷领着几名女婢端着凉水匆匆进来,见庭院中一片狼藉,人人神色紧绷,顿时止步不前,垂首立于一旁,不敢贸然上前。
魏方几步走到我跟前,伸手将我轻轻拉至身后,动作轻柔却坚定。
他环顾四周残迹,目光落在尚未干涸的松油痕迹上,眉头微蹙。
阿成简明扼要地将经过禀报一遍,末了添了一句:“南宫娘子在花园边缘泼洒了大量松油。”
“南宫,你不该如此冲动行事。”魏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孟大人身居官位,宋婉茹也是孟府主母,若你真在此地将他们二人焚杀,你也难逃律法惩处,终将入狱问斩。”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摇头,声音颤抖如秋叶:“可若不杀了他们,今夜我如何能合眼安眠?”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温热:“别怕,一切交给我。”
随即转身,朝外沉声下令:“带人进来。”
当那人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我的身子猛然一颤,仿佛被寒风吹透骨髓——正是昨夜带头纵火的那个男人。
魏方扶我在石凳上坐下,转头对孟均然道:“此人名为胡寸,是昨夜焚烧庄子的主谋。我的手下彻夜追捕,终于在河岸边发现他闭气藏匿于水下,昏迷不醒,这才将其擒获。”
“孟大人可认得此人?”
孟均然凝神打量那个双眼紧闭、似曾受过重刑的男人,眉头紧锁,毫无印象。
魏方朝崔嬷嬷微微颔首,示意她将宋婉茹唤醒。
冷水泼面,宋婉茹惊叫一声,浑身一震,半晌才勉强坐起,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颊上,她抬手拂开,眼神涣散地环顾四周。
当她的视线落在被押进来的胡寸身上时,整个人如同触电般猛然弹跳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孟均然面色骤沉,声音冷得像霜:“婉茹,他是谁?”
宋婉茹踉跄着站起,跌跌撞撞扑向孟均然,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口中不断哀唤:“孟郎!孟郎!”
“我再问你一次,他是谁!”
她终于跪倒在地,抱住孟均然的双腿,剧烈地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孟均然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痛楚,神情渐渐黯淡,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他……是你过去的相好?还是……照儿的亲生父亲?”
“孟郎!孟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求你听我解释……”
原来,在遇见孟均然之前,宋婉茹因容貌出众,早已被山匪胡寸强行掳走,沦为他的禁脔。
后来幸得孟均然搭救,得以脱离魔窟。胡寸忌惮孟均然权势显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孟均然因公远行,胡寸便趁机闯入她暂居的客栈,意图强行将她再度掳回。
宋婉茹以死相抗,宁死不从。
最终胡寸妥协,提出以一千两白银为代价,便放过她自由。
因此,宋婉茹一入孟府,便处处小心谨慎;待她成为主母,掌管家中内务后,第一件事便是暗中筹措千两银子,悄悄交予胡寸,只为永绝后患。
孟均然听着这些隐秘往事,脸色愈发阴沉:“婉茹,我最后问你一次——回答我。”
“照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宋婉茹泪如雨下,咬住下唇,始终不肯开口。
孟均然踉跄后退两步,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她,忽然抬起一脚,狠狠将她踹开,怒吼震天:“你怎么敢!!”
“孟郎!我……我不是有意欺瞒……那一日我昏厥过去,醒来便被告知已有身孕……孟府愿意收留我,还将我抬为姨娘……”
“孟郎,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恶人身边……”
“若没有这个孩子,我又怎能在这深宅大院中立足……”
秋风卷着枯叶在庭院中打着旋,檐角铜铃轻响,仿佛低语着即将揭开的隐秘。魏方抬手掩唇,压抑地咳了两声,声音沙哑而沉闷,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呜咽。
一旁的护卫神色凝重,连忙将手中托着的食盒轻轻搁在案上,掀开盖子,露出一碗药色深褐、早已失却热气的汤药。
我伸手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瓷壁微凉,药香苦涩地弥漫在空气里。我缓步上前,递至魏方面前。他没有迟疑,仰头一饮而尽,药汁顺着嘴角滑落,留下一道暗痕。
药入腹后,他脸上那层病态的潮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稳了些,这才缓缓开口:
「孟大人,是非曲直,岂可偏听偏信?」
「阿成,把针取了。」
胡寸自被押入厅堂起,便双目紧闭,面如死灰,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仿佛早已认命。此刻银针拔出,他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睁开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宋婉茹。
「败家妇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充满怨毒。
魏方气息渐稳,继续道:「孟大人若真想查明府中血脉真相,不妨问问此人——在你自蓟县返京的那一月间,他究竟几度潜入宋婉茹所居客栈?」
「再细细盘问昨夜庄子纵火杀人的勾当,他背后主使究竟是谁……」
话未说完,胡寸猛然抬头,双眼赤红,粗声打断:
「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子就是想让我儿子承继孟家门楣又如何!」
「那女人不知打哪儿探得我与宋婉茹的私情,老子明白——死人才最守得住秘密!」
他转头盯住我,眼中杀意翻涌,几乎要化作实质扑来。
我怒极起身,掌心拍在桌沿,震得茶盏轻跳。原来如此!一切阴私、算计、背叛,竟皆源于此!
魏方忽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力道沉稳却不失温柔,将我轻轻按回座位。
孟均然早已攥紧双拳,指节泛白,额角青筋跳动,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震怒。
「照儿……当真是你的骨血?」他嗓音干涩,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是老子的种!要杀要剐冲我来!欺辱一个妇人算什么本事!」
胡寸见宋婉茹始终沉默,愈发焦躁,咆哮而出。
「不是!」
宋婉茹骤然尖叫,如同被利刃刺中心口,整个人剧烈一颤。她猛地抓起脚边的剪子,发疯似的扑向胡寸,狠狠刺入其胸口。
一下,又一下,全然不顾身后惊呼与抽刀之声。
「不是的!不是的!孟照是孟府嫡长子,是你胡说八道!」
鲜血喷溅,染红她素色衣襟,她脸上还沾着几片从窗台飘落的明黄菊花瓣,与唇边血迹交映,在这萧瑟秋日里透出几分凄厉之美。
剪尖滴血,她喘息着,眼神涣散,喃喃低语:
「孟郎,孟照是你的儿子,是孟府的嫡长子,对不对?」
声音轻得像风,却令人脊背生寒。
孟均然怔立原地,望着胡寸逐渐僵冷的尸身,嘴唇微动:
「你……杀人了……」
宋婉茹恍若未闻,依旧痴痴望着他,声音幽幽续道:
「就算他不是你的儿子,我们还能再生,会有别的孩子,是不是,孟郎?」
孟均然默然不语,目光空洞,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崔嬷嬷察觉她神情异样,悄然移步至我身前,挡在我与宋婉茹之间,低声唤我小心。
「都是你!」
宋婉茹蓦然回首,剪子直指我面门,眼中泪光与恨意交织。
「我忍辱负重这些年,卑躬屈膝,不敢言,不敢行,处处小心!」
「我知道我对不起孟郎!」
「可你凭什么揭穿这一切?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小姐,为何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留给我!」
「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她嘶喊着扑来,身形未近,护卫已挥刀斩向其臂膀。一声闷响,她惨叫跌倒,剪子脱手飞出,摔落在地。
随即一脚重重踏在她背上,将她牢牢压伏于地,动弹不得。
魏方转向身后那位长久沉默、身着墨色宦官服的老者,语气沉定:
「周公公,方才种种,你可都记下了?」
那人缓步上前,双手作揖,声音低而清晰:
「世子,一字未漏,尽数录下。」
魏方牵起我的手,转身面向孟均然,语气温和却坚定:
「孟大人,城郊庄子纵火一案现已查明,余下事宜,报官处置便可。」
「今日所见所闻,我亦会如实奏禀圣上。」
「至于其他……皆为府中私事,恕不便再留。告辞。」
孟均然如泥塑木雕般伫立原地,直到我从他身侧走过。
他忽然踉跄一步,凄声唤我:
「阿沁。」
「留下来陪我。」
「我悔了。」
回应他的,唯有院中落叶被风吹动的窸窣声,以及那渐行渐远、毫不停留的脚步。
孟均然,是你悔了。
我从未后悔。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