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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荔枝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四十七分。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冗长而疲惫的呻吟,窗外是南方盛夏黏稠的、化不开的绿。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搅动着一池凝固的热空气。

我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人造革的椅背。对面,谢团长——谢景原,正用他那双指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不紧不慢地剥着一颗荔枝。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肩章上两杠一星,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扎眼。

“小昭,”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尝尝。今年这批妃子笑,甜。”

他将那颗剥好的荔枝递过来。果肉晶莹剔C透,像一小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玉,顶端沁出一点蜜汁。红色的果壳被他整齐地放在膝盖上摊开的报纸上,旁边已经堆了一小撮。他的妻子孙姨坐在他旁边,正用蒲扇给我扇着风,脸上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慈爱与审视的微笑。

我的目光落在荔枝上。我知道,我应该接过来,感激地说一声“谢谢谢叔叔”,然后顺从地把它吃下去。就像过去三年里,我无数次顺从地接受他们家的一切馈赠一样。从父亲在钢厂出事,是谢景原动用关系安排了最好的医生,到我备战高考,孙姨每天变着花样送来的补品。我们家欠他的,是一笔用数字算不清的人情债。

可现在,这颗荔枝在我眼里,分量却重得像一块秤砣。

我的录取通知书就压在随身布包的最底层,那张印着“清华大学”四个字的薄纸,是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而这张船票,也是谢景原托战友加急从邮局取出来,亲自送到我手上的。他当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小昭,没给叔叔丢脸。”

孙姨在一旁笑着补充:“这孩子,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咱们家的人。”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线,从那颗荔枝上延伸出来,试图缠住我的手腕。

车厢猛地一晃,孙姨手里的蒲扇停了一下。谢景原的手依然稳稳地举在半空中,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他习惯了等待,也习惯了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我能感觉到周围几双眼睛好奇地瞟过来。在这个小县城里,能和谢团长一家坐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拒绝他,尤其是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无异于一种冒犯。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的气味让我有些晕眩。我抬起头,迎上谢景原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礼貌。

“谢谢谢叔叔,我不渴,也不爱吃甜的。”

我说谎了。酷热之下,没人能拒绝这样一颗冰凉多汁的水果。更何况,荔枝是这个季节最金贵的东西,我家一年也舍不得买一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孙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手里的蒲扇彻底停了下来。谢景原举着荔枝的手没有收回,但他眼神里的温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去。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一块被投入深井的石头,连回声都没有。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颗荔枝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他咀嚼的动作很轻,但我仿佛能听到果肉被牙齿碾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也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女孩子家,是该注意点,太甜的东西容易发胖。”

他把手在报纸上擦了擦,然后将那张报纸连同果壳一起,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座位底下的缝隙里。整个过程,他再没有看我一眼。

孙姨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尴尬:“这孩子,就是客气。景原,你看,前面是不是快到站了?”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速度开始放缓。窗外的景色从模糊的绿块,逐渐清晰成具体的树木和农田。

我知道,有些东西,随着那颗被拒绝的荔枝,永远地改变了。我守住了我的船票,但代价是,我亲手斩断了身后的缆绳。从此,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我都只能一个人航行。

火车停稳时,谢景原站起身,帮我把沉重的行李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动作依然无可挑剔。他把它放在我脚边,沉声说:“小昭,到了北京,就是大人了。凡事自己多想想。”

“我知道了,谢谢谢叔叔,谢谢孙姨。”我低着头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和孙姨一起,随着人流往车门方向走去。我提着箱子,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无关紧est的影子。

站台上人声鼎沸。我看着谢景原高大笔挺的背影在人群中穿行,他为我和孙姨开出一条路。直到我们走到出站口,他停下来,最后一次转向我。

“我们去那边坐车,”他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吉普车,“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这是一句告别。不是“我们送你”,而是“你去吧”。

“嗯。”我点点头,感觉喉咙发紧。

孙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十元的大团结,硬塞进我手里:“孩子,穷家富路,拿着。到了学校安顿好了,给我们来个信。”

我没有再拒绝。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情分了。

“谢谢孙姨。”

他们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挂着军牌的绿色吉普车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手里攥着那几十块钱,被汗水浸得又湿又软。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旁边还放着一个布袋,里面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英汉大词典》。

北京,我来了。

一个人。

第二章 绿皮火车

火车再次开动时,我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谢景原留下的那份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还塞在座位底下,像一个沉默的证据。我没有去动它,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站台向后退去,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南方小城,连同那些复杂的人情与恩惠,都一并被抛在了身后。

从我的家乡到北京,需要三十三个小时。

我从布袋里拿出录取通知书,又看了一遍。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但“林昭”两个字和“清华大学建筑系”那行小字,依然清晰得像是烙印。我的父亲叫林建业,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对国家建设有用的人。这个名字,这个专业,都寄托着他的期望。

三年前,父亲在钢厂的高炉边值夜班,因为设备老化,发生了小规模的煤气泄漏。他为了抢救一个年轻的工友,自己吸入了过量废气,倒在岗位上。厂里只愿意赔付几百块钱,说是他自己操作不当。母亲哭着跑了无数次,连厂长的面都见不到。

是谢景原帮了我们。

他是父亲的远房战友,退伍转业后分到了我们市的武装部。他亲自带着法医和厂里的负责人对峙,指出了报告里的漏洞,又动用了他在市里的关系。最后,厂里不仅全额报销了父亲的医药费,还赔偿了一笔在当时看来是天文数字的钱,并且保留了父亲的岗位,让他转去了清闲的收发室。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多了一半是姓谢的。

母亲常说:“小昭,谢叔叔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还记得父亲出院后,第一次去谢家道谢。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军区大院。谢家的房子宽敞明亮,地板是水磨石的,一尘不染。孙姨端出用玻璃杯装着的糖水,里面还放了两片柠檬。那种酸甜清新的味道,我记了很多年。

谢景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比我大几岁、在省城读师范的女儿。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他会考校我的功课,给我讲战斗英雄的故事,鼓励我“要有出息”。

高三那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内部发行的复习资料,比学校老师的还好用。孙姨则每天计算着我的营养,鸡蛋、牛奶、核桃……那些我们家平日里舍不得买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我家那栋破旧的筒子楼里。

周围的邻居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羡慕,也嫉妒。他们说,林家这丫头有福气,攀上了高枝。

我曾经也以为这是福气。直到高考结束,我的估分超过了清华的线,谢景原和孙姨来我家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孙姨开始拉着我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昭以后就是我们的半个女儿了,等毕了业,就留在北京,叔叔给你安排好工作。”

母亲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那敢情好,我们小昭就托付给你们了”。

只有我自己,在他们热切的目光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他们为我规划的未来,清晰、平坦,像一条铺好了地毯的走廊,通向一个金碧辉煌但没有窗户的房间。我能看见尽头的光,却闻不到一丝自由的风。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从布袋里拿出那本《英汉大词典》。砖头一样厚重,暗红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被我摩挲得发亮。这是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旧书市场淘来的。我喜欢那些陌生的单词,它们像一个个等待解锁的密码,背后是另一个广阔的世界。我渴望去看看那个世界。

火车有节奏地“哐当”作响,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周围的旅客大多已经昏昏欲睡。我翻开词典,从夹在里面的书签开始看起。

“Abandon,”我用唇语默念着,“放弃,抛弃,舍弃。”

这个词在今天,似乎有了特别的含义。

夜幕降临,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我啃着从家里带来的、又冷又硬的馒头,就着凉白开往下咽。路过我们车厢的餐车服务员推着小车,高声叫卖着:“盒饭,五块钱一份,有荤有素!”

五块钱,那是我家一个星期的菜钱。孙姨塞给我的钱,我仔细地叠好,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那不是馈赠,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带着利息的借款。我告诉自己,这笔钱,连同过去那些人情,我将来都要一点一点,清清楚楚地还回去。

深夜,我蜷缩在座位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临走前一晚,母亲一边帮我整理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到了北京,要多去谢叔叔家走动。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不容易,有他们照应着,妈才放心。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谢叔叔是真心为你好。”

我当时只是“嗯”了一声。我无法向母亲解释我内心的恐惧。在她看来,知恩图报是天经地义,而我那些关于“独立”和“自我”的念头,则是忘恩负义的、可耻的自私。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我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瘦弱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的女孩。

在无边的黑暗里,我对自己说,林昭,你没有做错。

天亮时,火车进入了华北平原。窗外的景色从连绵的丘陵变成了无垠的田野,天也变得更高,更蓝。空气里不再有南方的湿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而凛冽的气息。

我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给家里写第一封信。我想了很久,才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火车上遇到了谢叔叔和孙姨,他们对我很好。请代我向他们问好。”

我没有提那颗荔枝。

第三章 报到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火车在晚点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缓缓驶入北京站。当我提着沉重的行李,随着人潮走出车站时,一股夹杂着煤烟味的干燥热风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我有些眩晕——宽阔的长安街,望不到头的自行车流,以及远处在晨光中轮廓模糊的苏式建筑。

这就是北京。它巨大、开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找到了学校设在车站的出迎点。几张简陋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戴着校徽的学长学姐,头顶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

我排在队伍后面,前面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他身边围着父母、爷爷奶奶,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叮嘱着什么。他的母亲正把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塞进他嘴里,一边说:“多吃点,路上累坏了吧。”

那个男生有些不耐烦地躲开,但还是把鸡蛋吃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只吃了一个半馒头。孙姨给的钱,我一张都还没动。

轮到我了,一个戴眼镜的学长接过我的通知书,看了一眼,热情地说:“建筑系的学妹啊,欢迎欢迎!我们系今年可就招了你们这三十个宝贝。”他指了指旁边一辆半旧的大巴车,“先上车吧,人齐了就发车去学校。”

我道了谢,把笨重的箱子奋力拖上车。车上已经坐了几个同学,大多和我一样,脸上带着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好奇地打量着彼此。没有人说话,车厢里只有行李箱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

大巴车在城里穿行,我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天安门、故宫的红墙黄瓦、王府井的百货大楼……所有只在书本和画报上见过的景象,此刻都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宏大,让我短暂地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和内心的不安。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了清华园。当那座标志性的二校门出现在眼前时,车上的同学都发出了小小的惊呼。我也忍不住挺直了脊背。这里就是我未来四年,甚至更长时间里,要生活和学习的地方。

报到的流程繁琐但有序。我领了宿舍钥匙、饭票、借书证,还有一套蓝色的、印着“清华”字样的新被褥。抱着这一大堆东西,我在学长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宿舍——七号楼,室。

宿舍是四人间,水泥地面,白色的墙壁有些斑驳。靠墙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和四张简单的书桌。我已经有两个室友到了,一个来自上海,叫徐静,短发,看起来很精明干练。另一个来自哈尔滨,叫陈楠,高高大大,性格爽朗,一开口就是一股大碴子味儿。

“你好,我叫林昭,江苏来的。”我把东西放在空着的那个下铺,有些拘谨地自我介绍。

“江苏?好地方啊,鱼米之乡。”陈楠笑着过来帮我把被褥抱到床上,“快歇会儿吧,看你这小脸白的。路上几天没睡好?”

“还好。”我感激地笑了笑。

徐静从她的书桌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继续整理她那些用各种颜料和画笔。她的桌上摆着一个崭新的、带密码锁的皮箱,和我的那个破旧的木头箱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办饭卡充值。我捏着口袋里那几十块钱,在窗口前犹豫了很久。后面的同学催促道:“快点啊,同学。”

我咬咬牙,递过去二十块钱和一张五块的饭票。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给我办好手续,把饭卡递给我。我看着卡里显示的余额“”,心里盘算着,省着点吃,一天八毛钱,这笔钱大概能撑一个月。

晚饭,我在食堂打了一份米饭,一份炒白菜,总共两毛五。白菜里没什么油水,但我吃得格外香。食堂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周围的谈笑风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和过去那个被“恩情”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世界,隔了千山万水。

这里没有人知道谢团长,没有人关心我来自哪个小城,更没有人会因为我拒绝了一颗荔枝而改变对我的态度。在这里,我只是林昭,一个普通的清华新生。成绩,是我唯一的通行证。

晚上,宿舍楼里很热闹。大家都在和家人写信,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陈楠在和她妈妈打电话,用的是楼道里那部唯一的公用电话,声音大得半层楼都能听见:“妈!我到啦!都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做的酸菜炖粉条子!”

徐静在安静地看一本原版小说,时不时用钢笔在旁边做笔记。

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也摊开了信纸。这是到北京后给家里的第二封信。我详细地描述了学校的景色,食堂的饭菜,还有我的新室友们。我想让母亲放心。

写到最后,我停下笔,想起了孙姨塞给我的那几十块钱。我把它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来,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我从里面抽出三十块钱,小心翼翼地夹在了信封里。

我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妈,我在学校申请了勤工俭学岗位,吃饭有补助,钱够用。这三十块钱您先拿着,给爸买点好吃的。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我把信封糊好,写上地址。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姿态。我想告诉母亲,也告诉自己,我可以靠自己。

躺在床上,陌生的枕头带着一股阳光和棉絮的味道。隔壁床的陈楠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窗外透进来的、模糊的光影。

未来充满了未知,贫穷像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第四章 第一封信

九月初,北京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雨后,空气里的燥热就被冲刷干净,只剩下清冽的凉意。校园里的银杏树叶子开始泛黄,给这座严谨的工科校园添了几分诗意。

军训开始了。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在东大操场集合,站军姿、踢正步、走队列。教官是国防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板着脸的样子很有威严。

高强度的训练让我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我本来就瘦,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几天下来,站军姿的时候眼前常常阵阵发黑。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休息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在抱怨,或者嬉笑着打闹,我则躲在角落里,拿出那本厚重的词典背单词。

“林昭,你真是个怪人。”休息间隙,同系的男生张远凑过来说。他家是北京的,军训服里还套着一件时髦的运动衫,“大家都在放松,你还看书,不累吗?”

“习惯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这么用功,以后肯定是学霸。”他笑了笑,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喏,请你喝。”

我看了看那瓶冒着气泡的橙色液体,摇了摇头:“谢谢,我不渴。”

又是“不渴”。这个借口似乎已经成了我的本能。我只是不想欠任何人的。一瓶汽水虽然不贵,但它代表着一种人情的开始。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

张远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耸了耸肩,走开了。

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开学半个多月,我在班里几乎没交到什么朋友。我不参加宿舍的夜谈会,也很少参与集体活动。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个孤僻、不合群,甚至有点清高的书呆子。

我不在乎。我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必须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除了军训和上课,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那里的藏书浩如烟海,尤其是外文期刊阅览室,简直是我的天堂。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国外的建筑杂志,那些新颖的设计理念、大胆的结构形式,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脑海里一扇又一扇的门。

勤工俭学的岗位也申请下来了,在图书馆做出纳,负责借还书登记。每个月有十五块钱的补助。虽然辛苦,但我心里踏实。这意味着,我不用再动用家里寄来的钱,甚至还能攒下一点。

九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了母亲的回信。信封很厚,拆开一看,除了两页信纸,还有我寄回去的那三十块钱,以及另外凑的二十块。

母亲在信里写道:“小昭,家里不缺钱,你一个人在北京,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你爸的工资够我们花了。你在外面,千万不能亏了自己。你申请勤gao俭学的事,妈知道了。你一个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要为了省钱把身体搞垮了。你要是钱不够,就跟妈说,千万别硬撑着。”

信的字里行间,都是母亲的担忧。我能想象她写信时紧锁的眉头。

信的后半段,话锋一转:“前几天,你孙姨来我们家了,送来两只老母鸡,说是给你补身子剩下的。她问了你好几次,问你在学校习不习惯,钱够不够花。我跟她说你一切都好,申请了补助,不用家里操心。你孙姨听了,半天没说话。她说,你们谢叔叔过阵下个月可能要去北京开会,到时候会去学校看你。”

看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沉。

谢景原要来北京。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进我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我握着信纸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母亲在信的结尾写道:“小昭,你谢叔叔和孙姨是真心关心你。等他去了,你一定要好好招待,陪他逛逛校园。别再像在火车上那样不懂事了。听妈的话,啊?”

“不懂事”。在母亲眼里,我的坚持和独立,就是不懂事。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件事。谢景原要来,我能躲得掉吗?如果他来了,我要怎么面对他?是像母亲期望的那样,热情地、感激地扮演一个“懂事的晚辈”,还是继续保持距离,清晰地表明我的态度?

选择前者,意味着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那根无形的线会再次缠上来。选择后者,则意味着彻底的决裂,不仅是和谢家,甚至可能让我和母亲之间产生隔阂。

窗外,月光如水。宿舍里静悄悄的。徐静在梦里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呓语。陈楠的鼾声依旧响亮而有节奏。

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因为没有朋友,不是因为远离家乡,而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我的坚持,我的挣扎,在最亲近的人看来,却是小题大做、忘恩负义的偏执。

我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看着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词典。书页上,一个我刚刚背过的单词跳入眼帘——“Dignity”。

尊严。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它不像“Abandon”那样充满了决绝的意味,但它更沉重,也更根本。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守住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尊严吗?

我重新躺下,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决定。

我不能躲。但我也不必迎合。我就在这里,在清华园里,以一个学生的身份。他要来,便来。我能给他的,只有合乎礼节的、一个普通晚辈对长辈的尊重。

至于其他的,比如那份被预设好的未来,那份沉重如山的“恩情”,对不起,我给不了。

第五章 助学金

十月,北京的秋意更浓了。香山的红叶开得漫山遍野,同学们都在商量着周末结伴去秋游。宿舍里,陈楠兴奋地计划着要带什么零食,徐静也被说动,答应一起去画几张写生。

“林昭,你去吗?”陈楠问我。

我正埋头处理一堆刚从院系办公室领回来的表格,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去了,周末图书馆有事。”

“又是图书馆,”陈楠撇撇嘴,“你都快成书里的蠹虫了。出去玩玩嘛,整天闷着多没意思。”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去香山来回的车票、门票,加上一点零食,至少要花掉三四块钱。这笔钱,够我吃一个星期的饭了。

我正在填的,是国家助学金的申请表。这是比勤工俭学更重要的一笔“收入”。助学金分好几个等级,最高的一等,每个月有二十二块钱。如果能申请到,我的生活就能得到极大的改善。

但申请的过程,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除了填写详细的家庭情况,还需要辅导员和系里盖章,最后由学校统一评审。这意味着,我必须把家里的窘迫,赤裸裸地摊开在老师和同学面前。

辅导员姓王,是个刚毕业留校的年轻老师。他看着我的申请表,眉头皱了皱:“林昭同学,你父亲还在工作,母亲也没有生病,按政策,你的情况不算最困难的。”

我攥紧了衣角,轻声解释:“王老师,我父亲之前因为工伤,身体不好,只能在收发室拿基本工资。家里……没什么积蓄。”我没有提谢景原,那是我最后的底线。提了他,就等于承认自己还有“后路”,这份申请也就没了希望。

王老师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再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重点说明一下你父亲的身体状况和家庭收入情况。我帮你交上去,但最后批不批,批哪个等级,我不能保证。”

“谢谢王老师。”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办公室出来,我的手心全是冷汗。那种把自己的“穷”当成一个项目来反复陈述和证明的感觉,像被剥了一层皮。尊严和生存,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对矛盾体。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等待消息。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我更加拼命地学习和工作。在图书馆,我把所有类目的图书位置都背得滚瓜烂熟,有同学找书,我能立刻指出在哪一排哪一架。我的效率很高,负责管理我们的刘老师傅对我赞不G不绝。

一天下午,我在书库整理旧期刊,徐静走了进来。她很少来我工作的区域。

“林昭,”她开门见山,“我听说你在申请助学金?”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自在。消息传得真快。

“我们班,好像有好几个人都申请了。”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平静,“张远也申请了。”

“张远?”我有些惊讶。那个穿着时髦运动衫,喝着橘子汽水的北京男生,他家看起来条件很好。

“他爸妈离婚了,他跟他妈过,他妈下岗了,没收入。”徐静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看着光鲜的不一定就真光鲜。”

我沉默了。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没想过,在这座巨大的校园里,隐藏着许多和我一样,在为生计奔波的灵魂。

“我不是来打探你的隐私。”徐静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上个月稿费,不多,五十块。你先拿着应急。算我借你的,以后你手头宽裕了再还我。”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信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徐静的父亲是上海一家报社的主编,她从小文笔就好,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散文和短评。

“我……”我张了张嘴,想拒绝。但“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和拒绝谢景原的荔枝、张远的汽水不同,徐静的帮助,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拿着吧。”她把信封塞进我手里,“我们是室友。”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书架的阴影里,手里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信封不厚,却仿佛有千斤重。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情”,它不附加任何条件,不预设任何未来,它只是基于一种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来北京两个月,我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警惕地防备着所有人。但此刻,徐静的举动,却让我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

那天晚上,我没有立刻把钱还给她。我把它和母亲寄来的钱放在一起,郑重地在我的小账本上记下:十月二十八日,借徐静五十元。

我告诉自己,这笔钱,我必须尽快还上。它提醒我,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可以选择接受来自同类的温暖,而不是仰仗权力的庇荫。

几天后,助学金的评定结果下来了。我拿到的是二等,每个月十五块。虽然不是最高,但也足以大大缓解我的经济压力。加上勤工俭学的十五块,我每个月有了三十块的固定“收入”。

我第一时间找到徐静,想把钱还给她。

她却摆摆手:“不急。你先用着。等你什么时候想请我吃一顿红烧肉了,再还我也不迟。”

看着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红烧肉,在当时的食堂,是一道需要两块钱和四两饭票的“大菜”。我暗暗下定决心,这个学期结束前,我一定要请她吃上。

第六章 冬天

十一月,北京的冬天说来就来。西伯利亚的寒流长驱直入,一夜之间,气温就降到了零度以下。宿舍里还没有开始供暖,每天早上起床,都是一场酷刑。

我没有冬衣。从南方带来的最厚的衣服,不过是一件薄毛衣和一件夹克。这点装备在北方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纸。每天从宿舍走到教室,短短十分钟的路,我都要被冻得手脚僵硬,嘴唇发紫。

陈楠看不下去了。她翻出自己的一件旧棉袄,硬要塞给我:“林昭,你先穿着。这衣服我穿有点小了,放着也是浪费。”

那是一件军绿色的棉袄,很厚实,但样式已经很旧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这一次,我没有说“谢谢,我不需要”。我知道,我需要。在生存面前,一些无谓的自尊心显得矫情。

“谢谢你,陈楠。”我轻声说。

“嗨,谢啥!咱们一个宿舍的,谁跟谁啊!”她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快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棉袄有些大,穿在我身上空荡荡的,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但它很暖和。那种被棉花包裹的踏实感,瞬间驱散了侵入骨髓的寒意。

穿着陈楠的棉袄,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那么孤单了。徐静的钱,陈楠的衣服,这些来自室友的温暖,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但寒冷不仅仅来自天气。

谢景原要来北京的消息,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母亲在之后的信里又提过两次,一次是说他的会期待定了,就在十一月中旬;另一次是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主动联系他,去他开会住的招待所拜访一下。

“招待所的地址和电话,我让你孙姨写在一张纸上了,一起寄给你。你收到了就给他打个电话,别等人家来找你,那多不懂事。”母亲在信里这样写道。

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我一直压在词典的最深处,没有去看。

我害怕。我害怕那个电话一旦打过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我害怕听到谢景原那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害怕他问我“为什么不吃那颗荔枝”,害怕他再说出那句“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

我选择了逃避。我告诉自己,他只是来开会,那么忙,不一定有时间来学校。也许,他已经忘了我这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天气预报说,这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我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暖气管道发出嗡嗡的声响,室内温暖如春。窗外,枯黄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喜欢这种隔绝感,仿佛只要待在这里,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我无关。

下午四点多,图书馆快要闭馆了。我正在登记最后一批还回来的书,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麻烦问一下,建筑系大一的林昭同学,是在这里工作吗?”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

我的手一抖,手里的印章掉在了桌子上,在登记本上留下一个模糊的红色印记。

我僵硬地抬起头,越过高高的柜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是谢景原。

他穿着一件笔挺的深蓝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熨烫平整的军装。身姿依然挺拔,只是脸庞在北方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比夏天时更加清瘦和严肃。他的目光如炬,穿过昏暗的大厅,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是王辅导员。王老师脸上带着恭敬而又有些局促的笑容,正在对他说着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是来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找到了这里。

我看到周围的同学和老师都向他投去好奇和敬畏的目光。他身上的那股气场,是这个象牙塔里罕见的。

“林昭同学,”王辅导员也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快过来,你叔叔来看你了。”

我机械地放下手里的工作,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走到他们面前,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谢……叔叔。”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谢景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关切,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失望。他看到了我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棉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怎么穿成这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在火车上时更加低沉,“家里寄来的钱,不够花吗?”

他的问题像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软肋上。当着辅导员的面,他直接点破了我极力想要掩盖的窘迫。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够花,那这身衣服怎么解释?说不够花,那岂不是证明我当初的“独立”宣言就是一个笑话?

“谢首长,您误会了。”王辅导员赶紧打圆场,“林昭同学很节俭,也很要强,她申请了学校的助学金和勤工俭学岗位,是我们的优秀学生。”

“节俭?”谢景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我倒觉得,是有点分不清主次。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不是去挣那几块钱。把身体搞垮了,得不偿失。”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他否定了我的努力,否定了我的选择,否定了我引以为傲的独立。在他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不识大体的固执。

图书馆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

那一天,北京的冬天,格外的冷。

第七章 那通电话

谢景原没有在图书馆久留。在王辅导员的“陪同”下,他象征性地参观了一下,然后便提出要和我单独谈谈。

我们走在校园里。十一月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路灯一盏盏亮起,在地上投下我们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隔着两步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寒风吹过,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

“冷吗?”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我。

“不冷。”我低声回答。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仿佛在看一个执拗得不可理喻的孩子。“林昭,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我没有作声。

他叹了口气,从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你孙姨让我带给你的。里面是两百块钱,还有几张全国通用的粮票。你拿着,去买件像样的羽绒服。北京的冬天,不是你身上这件东西能扛过去的。”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伸手去接。火车上那几十块钱,还压在我的箱底,现在又来了两百块。这笔钱,像一条更粗的绳索,想要将我牢牢捆住。

“谢叔叔,我不能要。”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有助学金,还有勤工俭学的补助,钱够用。这件衣服是同学借给我的,很暖和。”

“同学?”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指望同学能帮你到什么时候?毕业了,工作了,你还指望同学借钱给你在北京买房子吗?”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林昭,”他放缓了语气,试图讲道理,“我承认,你很聪明,也很努力。能考上清华,是你自己的本事。但是,这个社会,光有本事是不够的。人情,关系,这些东西,有时候比你的分数更重要。你父亲的事,就是个例子。没有我,你现在可能还在为他的医药费发愁,更别提安心高考了。”

他旧事重提,像是在提醒我,我的一切都建立在他的“恩情”之上。

“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跟我划清界限,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向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我,“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子侄辈看待,我希望你好。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他所谓的“好”,是按照他的设计,在他的掌控之下的“好”。他要的是一个听话、感恩、并且愿意用未来作为回报的“子侄”。

而我,偏偏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谢叔叔,我很感激您为我们家做的一切。”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我努力让它保持平稳,“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将来我工作了,挣钱了,一定会报答您。但是,我现在是学生,我想靠自己的努力,完成我的学业。这是两码事。”

“报答?”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林昭,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我帮你,是为了你那点工资吗?我缺你那点钱吗?”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我愿意给你提供一个平台,让你走得更高,更远。这个平台,不是你靠着在图书馆打杂就能换来的。你现在拒绝的,不只是两百块钱,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你少奋斗十年的机会。”

少奋斗十年。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我何尝不知道,在这个年代,一个有力的靠山意味着什么。它可以是留京的名额,可以是分配到好单位的指标,甚至可以是未来平步青云的阶梯。

而我,正在亲手推开这一切。

“谢谢您的好意。”我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呛得我喉咙生疼,“但是,我想自己走。”

这是我的回答。清晰,而决绝。

谢景原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缓缓地收回了那个信封,揣回大衣口袋。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你有骨气。我希望你将来,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他高大的背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陈楠和徐静找到了我。

“林昭!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们了!”陈楠拉着我的胳膊,一脸焦急,“听说你叔叔来了?人呢?”

“走了。”我的声音嘶哑。

徐静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条羊毛围巾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去了邮局。我把我所有的积蓄——母亲寄来的五十块,徐静借给我的五十块,还有我自己攒下的二十多块,凑了一百二十块钱,全部寄回了家。

我在附言里写道:“妈,钱收到了。谢叔叔来看过我了,我一切都好。这些钱您先拿着,如果孙姨再送东西来,请您一定按照市价把钱给她们。我们不能再欠了。”

做完这一切,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和一堆饭票。但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我给谢景原住的招待所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叔叔,是我,林昭。”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他平淡的声音:“有事吗?”

“我只是想告诉您,谢谢您的关心。也请代我向孙姨问好。以后,请不要再给我们家寄钱送东西了。我们心领了。但是,我们不能再要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最终,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我慢慢地放下了话筒。

我知道,这通电话之后,我和谢家之间那条名为“恩情”的线,算是彻底断了。

第八章 图书馆的冬天

和谢景原摊牌之后,我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内里却起了波澜。

首先是家里的来信。母亲的信里,第一次出现了责备的语气。她说我不懂人情世故,把大恩人得罪了。她说孙姨自那以后再没来过我们家,邻居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好像我们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谢叔叔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这么犟呢?妈知道你有志气,可志气不能当饭吃啊!你这样把人情都推干净了,以后遇到难处,谁还肯帮你?”

信的末尾,是母亲无力的叹息。

我看着信,心里很难过,却无从辩解。在母亲的世界里,人情就是一张网,互相拉扯,互相依靠,才能安稳度日。而我,却亲手撕破了那张最大的安全网。

我只能在回信里,一遍遍地向她保证,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能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我知道这些保证在母亲看来很苍白,但我只能这么做。

学校里的日子,也因为贫穷而变得更加具体和艰难。寄钱回家后,我真正成了一穷二白。为了省钱,我把每天的伙食标准降到了五毛钱。早上一个馒头,一分钱的咸菜;中午和晚饭,都是二两米饭配一份最便宜的素菜。食堂打菜的师傅都认识我了,有时会悄悄多给我一勺菜汤。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像一根被风一吹就要倒的芦苇。陈楠看不下去,总是借口自己买多了,硬塞给我一个包子或者一个苹果。徐静则会不动声色地在我的书桌上放一盒牛奶。

我记下她们的每一份好意,在心里的小账本上一笔一笔记下。我告诉自己,这些情谊,和谢家的“恩情”不同。它们是平等的,是温暖的,是我黑暗日子里的一束光。

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图书馆的工作中。图书馆成了我真正的避难所。那里有暖气,可以抵御窗外的严寒;那里有书籍,可以喂饱我饥渴的灵魂。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建筑史、结构力学、材料学、美术构成……每一门课程,我都力求做到最好。我的作业,永远是全班交得最早、质量最高的之一。任课的教授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总是坐在第一排、眼神专注的瘦弱女孩。

特别是教我们《外国建筑史》的张教授,一个留德归来的老学者。他很欣赏我的作业里表现出的独立思考能力。一次课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画的一份帕提农神庙的结构分析图说:“林昭同学,你的图画得很细,但你的理解,不止于画图。你对黄金分割的看法,很有意思。你读过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吗?”

“读过图书馆的译本,但感觉翻译得有些地方很晦涩。”我老实回答。

“嗯,”他点点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书,“学建筑,尤其是西方建筑,语言是第一关。光靠译本,永远是隔靴搔痒。你有英语基础,我建议你再学一门德语或者法语。将来,对你大有裨益。”

张教授的话,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开始利用一切课余时间自学德语。那本英汉词典旁边,又多了一本《德汉小词典》。过程很枯燥,但每掌握一个新单词,一种新语法,我都感觉自己离那个更广阔的世界又近了一步。

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感冒。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浑身酸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陈楠和徐静轮流照顾我,给我打水、喂药、去食堂打稀饭。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她们在小声说话。

“林昭也太拼了,”陈楠说,“她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感觉她像是在跟谁较劲一样。”

徐静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是在跟谁较劲,她是在跟自己较劲。她想证明一些东西。”

“证明什么?”

“证明不依靠任何人,她也能站得住。”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原来,还是有人懂我的。

病好之后,我更加珍惜时间。期末考试,我所有科目都拿到了“优”。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系里奖学金的公示名单上。虽然只是三等奖学金,五十块钱,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这是清华对我过去半年所有努力的第一次官方认可。

拿着那五十块钱,我第一时间找到徐静,把钱还给了她。

“说好了,要请你吃红烧肉的。”我笑着说。

徐静接过钱,也笑了:“好。不过不是现在。等你什么时候拿了一等奖学金,再请我吃。”

寒假,我没有回家。一张来回的火车票要将近四十块钱,我舍不得。而且,我害怕回去面对母亲的唠叨和邻居们异样的眼光。我以“要留在学校复习功课”为由,留在了北京。

偌大的校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除夕夜,外面是零星的鞭炮声。我一个人在宿舍,就着开水,啃着干硬的馒头。孤独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敲响了。是徐静,她也没有回家。

她提着一个饭盒,走进来,说:“我爸妈给我寄了些吃的。一起吃吧。”

饭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上海菜:酱鸭,熏鱼,还有热气腾腾的八宝饭。

那个除夕夜,我们两个人,就着两张书桌拼成的“餐桌”,吃了一顿最丰盛的年夜饭。窗外是璀璨的烟火,室内是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

我忽然觉得,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第九章 转折

大一下学期的生活,在平静和忙碌中展开。有了奖学金和助学金,我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我终于可以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甚至能偶尔买一本专业书,或者和徐静、陈楠一起,去看一场两毛钱的学生电影。

我还是那个在同学眼中有些“独”的林昭,但我的世界不再是完全封闭的。陈楠的爽朗和徐静的睿智,像两束不同色调的光,照进了我原本灰暗的生活。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会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讨论未来的理想。

我的德语学习也初见成效。在张教授的指导下,我已经可以磕磕绊绊地阅读一些简单的德文建筑文献。知识的壁垒被一点点打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

然而,就在我以为生活将这样一帆风顺地继续下去时,一个从家乡寄来的电报,再次将我打入了深渊。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我正在上课。王辅导员匆匆走进教室,把我叫了出去。

“林昭,你家的电报。”他把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神色凝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电报这种东西,除非是万分紧急的大事,否则没人会用。

我颤抖着手打开电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母病危,速归。”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旋地转。

母亲病了?病危?怎么会?上周的信里,她还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有点咳嗽。

我冲回宿舍,疯了似的收拾东西。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我必须马上回家。

可我没有钱。我所有的钱,加起来不到二十块。一张去我老家的硬座火车票,要三十七块五。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宿舍里团团转。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林昭,你冷静点!”徐静按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妈……我妈病危……”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钱不够吗?”她立刻反应过来,“我这里有。我上个月的稿费刚到,还有我爸妈给的生活费,加起来有一百多,你先拿着!”

陈楠也把自己的钱包掏了出来:“我这儿还有四十多,都给你!”

我看着她们递过来的钱,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谢谢……谢谢你们……”

“别说这些了,快去买票!”

我拿着她们凑的钱,冲向了学校的售票点。但最近一趟去我那个方向的火车,是明天早上的。而且只剩下无座票。

“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我极力想要忘记,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念头。

谢景原。

他有关系,他有能力。如果我求他,他一定能帮我弄到最快一趟车的卧铺票,甚至可能动用军区的关系,让我更快地回到家。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一边是母亲的生命,一边是我坚守了近一年的“尊严”和“独立”。

我该怎么选?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共电话亭。我看着那部黑色的转盘电话,心里天人交战。

只要我拨通那个我刻意忘记的号码,只要我开口求他,所有的问题似乎都能迎刃而解。我甚至能想象,他会在电话那头,用他一贯沉稳的语气说:“别急,我来安排。”

然后呢?然后我好不容易斩断的线,会重新接上,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牢固。这一次,我欠他的,将可能是我母亲的性命。这份债,我将永生永世也还不清。

我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谢家电话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纸条。

不。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呐喊。

林昭,你不能。

如果你今天打了这个电话,你过去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苦难,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你将再次变回那个需要被施舍、被掌控的林昭。

可是,妈妈……

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脸,她为我缝补衣服时专注的神情,她往我信封里塞钱时担忧的眼神。如果因为我的固执,耽误了她的治疗,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痛苦像两只巨手,撕扯着我的灵魂。

我站在电话亭前,站了很久很久。天色由明转暗。有同学走过来,想打电话,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默默地走开了。

最终,我还是拿起了话筒。

但我的手,却没有伸向转盘。

我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张教授办公室的电话。我知道,这个时间,他通常还在办公室看书。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是张教授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张教授,是我,林昭。”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我……我遇到了一点急事。”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母亲病危、我需要钱和车票的事情说了一遍。我没有哭,但我知道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绝望。

电话那头沉默了。长久的沉默,让我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我甚至开始后悔,我怎么能向一位只在学业上指导我的老师,提出这样冒昧的请求?

“林昭同学,”张教授终于开口,声音很严肃,“你现在在哪里?”

“在……在宿舍楼下的电话亭。”

“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去。”

第十章 我的选择

十分钟后,张教授骑着他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出现在了电话亭前。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山装,额头上却冒着细汗。

“孩子,别急。”他把车停好,走到我面前,语气温和而坚定,“天大的事,一件一件来解决。”

他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走,跟我去办公室。”

在张教授的办公室里,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让我坐下。温暖的茶水驱散了一些寒意,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张教授开门见山,“学校有针对教职工和学生的紧急困难补助基金。我作为你的导师,可以为你做担保,先从基金里预支一部分。五百块够不够?”

五百块!这个数字让我震惊。这在当时,是一个普通工人将近一年的工资。

“够了,够了!太多了……”我连忙摆手,“我只需要路费和……和一些医药费。”

“拿着吧。”张教授的语气不容置疑,“治病要紧。钱是学校借给你的,等你将来有能力了,再还给学校,去帮助其他有困难的同学。这笔钱,不是让你背上包袱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鼓励:“林昭,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但是,你要分清楚,什么是依附,什么是求助。向你的老师、向你的学校求助,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大学,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地方,它也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张教授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击溃了我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这一年来的委屈、挣扎、孤独和恐惧,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张教授没有劝我,只是静静地递给我一块手帕,等我哭够了。

“哭出来就好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我们来解决第二个问题,车票。”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老方吗?我是老张啊……对,有点急事想请你帮个忙……我有个学生,家里母亲病危,急着赶回去。明早那趟车,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弄一张卧铺票?”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张教授连连道谢。

挂了电话,他对我说:“好了。我一个老朋友在火车站工作。他答应帮忙,让你明天一早直接去车站找他,他会给你安排。”

所有的问题,在我看来是天大的难题,在张教授这里,几个电话就解决了。

我站起身,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张教授,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您。”

“傻孩子。”他扶起我,“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记住,到了家,不管情况怎么样,先给学校来个电话报平安。有任何困难,随时联系我。”

走出办公楼,夜空格外清朗。我捏着张教授写给我的条子,上面有火车站那位“方叔叔”的联系方式,还有他刚从家里拿来给我的一百块现金,让我先用着。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突然明白,我一直以来排斥的,不是“求助”本身,而是那种不对等的、以未来为抵押的“恩惠”。谢景原的帮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你一旦进去,就再也挣脱不掉。而张教授的帮助,像一双在你快要跌倒时扶住你的手,他让你站稳,然后鼓励你自己继续往前走。

前者是控制,后者是支撑。

回到宿舍,徐静和陈楠都还没睡,一直在等我。

“怎么样了?”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们。陈楠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就说嘛,天无绝人之路!”

徐静则看着我,轻声说:“林昭,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点点头。是的,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这个选择或许艰难,或许让我看起来很“傻”,但它捍卫了我最珍视的东西。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徐静和陈楠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

“到了家就给我们来信。”

“别担心钱,我们帮你顶着!”

我含着泪,和她们告别。

在火车站,我顺利地找到了方叔叔。他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二话不说就帮我换了一张卧铺票。

躺在卧铺上,听着火车熟悉的“哐当”声,我的心却比来时沉重了千百倍。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三十多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了我的家乡。我冲出车站,直接奔向市人民医院。

在病房的走廊尽头,我看到了焦急等待的父亲。他比我上次见时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

“爸!”我冲过去。

“小昭,你回来了……”父亲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还在抢救……”父亲的声音哽咽了,“突发性脑溢血……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的神情。

“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是她丈夫!”父亲赶紧迎上去。

医生看了看我们,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第十一章 撕裂

“我们尽力了。”

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地搅动。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白。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哭的,也不记得父亲是如何崩溃的。记忆变成了一帧一帧破碎的画面:父亲瘫倒在走廊的长椅上,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白色的床单盖住了母亲安详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脸;医院里福尔马林的气味,混杂着死亡的冰冷气息,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母亲的后事,办得简单而仓促。

我们家没什么亲戚,来吊唁的,大多是父亲厂里的同事和一些老邻居。他们看着我和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嘴里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

谢家没有来人。

孙姨托一个邻居,送来了一百块钱的奠仪。邻居把钱交给我父亲时,小声说:“孙姐说,她身体不舒服,就不亲自过来了。让你们多保重。”

父亲接过那一百块钱,双手都在颤抖。他低着头,一遍遍地说:“谢谢,谢谢……”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心里清楚,孙姨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只是不想来。那通决绝的电话,那次在清华园里不欢而散的会面,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情分。这一百块钱,不是慰问,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最后的了结。

他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看,没有我们,你连母亲的后事都办不好。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屈辱的愤怒,在我胸中交织、撕裂。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母亲生前用过的东西还摆在原处,那台她最宝贝的蝴蝶牌缝纫机上,还搭着一件给我做了一半的衬衫。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残忍地具象化。

父亲在一夜之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窗外。

我知道,我不能倒下。这个家,现在只能靠我了。

我把张教授和同学们凑的钱,仔细地分成几份。一部分用来还清母亲住院期间欠下的费用,一部分留给父亲做生活费,剩下的,我小心地存起来,作为未来的应急资金。

我给张教授和徐静、陈楠分别写了信,告诉他们家里的变故。我在信里感谢了他们的帮助,并告诉他们,我会尽快返校。

回信很快就来了。张教授在信里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让我处理好家里的事,不要急着回来,学业上的事他会帮我安排。徐静和陈楠的信里,则贴满了各种剪下来的笑话和漫画,她们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想要让我开心起来。

看着她们的信,我在母亲走后,第一次流下了温暖的眼泪。

在家待了半个月,父亲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他开始拒绝吃饭,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天晚上,我给他端去一碗热好的稀饭,他却一把推开。

“不吃!”他冲我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吃了有什么用!你妈都走了!这个家都散了!”

稀饭洒了一地,碗摔得粉碎。

“爸!”我惊呆了。

“你还回北京干什么?”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你妈的命都救不回来!要不是你当初那么犟,得罪了你谢叔叔,你妈说不定……”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是啊,如果我没有拒绝那颗荔枝,如果我没有挂断那通电话,如果我母亲病危时,我第一时间求助的是谢景原……他的人脉,他的资源,是不是真的能创造奇迹?是不是能从死神手里,把母亲抢回来?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所坚持的独立和尊严,在母亲的生命面前,是不是一个天大的、自私的笑话?

我为了自己所谓的“自由”,是不是间接地害死了我的母亲?

巨大的内疚和自我否定,几乎将我淹没。我第一次,为我当初的选择,感到了锥心刺骨的后悔。

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我看着窗外,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我想到了死。我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去向母亲忏悔,是不是就能从这种无边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一封来自北京的信,拯救了我。

是张教授寄来的。信封很厚,里面不是信纸,而是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资料的首页,是他用钢笔写的一段话:

“林昭,这是我一个在协和医院的朋友,刚刚发表的关于突发性脑溢血的研究报告。我让他特别看了一下你母亲的病例。他说,你母亲的情况,属于最凶险的蛛网膜下腔大面积出血,目前的医疗水平,神仙也难救。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不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人生有可为之事,也有不可为之事。作为学者,我们要探索未知;作为凡人,我们也要学会接受命运。你的路还很长,不要让逝者,绊住了生者的脚步。”

我一遍遍地读着那段话,读着那份充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的报告。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纸上,洇开一圈一圈的墨迹。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没有害死妈妈。我的选择,和她的命运,没有因果关系。

我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内疚,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的解脱。

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走出房间。父亲依旧坐在沙发上。

我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爸,对不起。”我把那份资料递给他,“妈的病,是个意外。谁也救不了。但是,我不该惹您生气。”

父亲没有看资料,他只是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老泪。

“孩子,”他颤抖着手,摸了摸我的头,“是爸不好……爸不该说那些话……”

那一刻,我们父女俩,终于在共同的伤痛中,找到了和解。

第十二章 站台

五月中旬,我回到了北京。

父亲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厂里的领导考虑到他的情况,给他放了长假。他开始学着自己做饭,打扫卫生,努力地让生活回到正轨。临走前,他对我说:“小昭,好好读书。别担心我。爸等你学出个名堂来。”

我知道,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回到学校,一切都恍如隔世。徐静和陈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王辅导员也找我谈了话,告诉我落下的课程可以慢慢补,有任何困难随时找他。

我的生活,重新被学习和图书馆的工作填满。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母亲的离去,让我一夜之间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时间的宝贵。我开始学着,在努力奋斗的同时,也去感受生活本身。

我会和陈楠一起,在晚饭后去操场跑步,听她讲东北的趣事。我也会和徐静一起,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一本闲书,讨论某个作家的文笔。我甚至开始参加一些班级的集体活动,比如周末的包饺子,或者去颐和园的春游。

我依旧贫穷,依旧穿着朴素,但我不再感到自卑。我坦然地接受同学们的善意,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帮助别人。张教授借给我的钱,我一边靠着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的收入,一边利用假期做家教,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连本带息,全数还清了。

还清最后一笔钱的那天,我特意去买了二斤猪肉,在宿舍里,用一个小电炉,做了一顿丰盛的红烧肉。我请了徐静和陈楠,也请了王辅导员和几个曾经帮助过我的同学。

那天,我们吃得很开心。徐静看着我,笑着说:“林昭,你这顿红烧肉,我可等了两年。”

我也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

大四那年,我以全系第一的成绩,获得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资格。张教授成了我的导师。我的未来,清晰而明亮地在我面前展开。

毕业前夕,我们宿舍一起去拍合照。陈楠毕业后要回哈尔滨当一名中学老师,徐静则被上海一家报社录取,即将成为一名记者。我们三个人,即将各奔东西。

拍照的时候,陈楠突然提起了谢景原。

“哎,林昭,你那个很厉害的团长叔叔,后来还有联系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

“真可惜,”陈楠感慨道,“你要是当初跟他搞好关系,现在说不定直接分到哪个设计院当领导了。”

徐静在一旁说:“那样的路,不适合林昭。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啊,我有我自己的路。这条路或许崎岖,或许漫长,但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脚下的每一点土地,都坚实而可靠。

一九九四年,夏。

我已经研究生毕业,留校成了一名青年教师,同时还在张教授的建筑事务所里参与一些实际项目。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我把他接到了北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生活平淡,但安稳。

一天,我送一个从外地来访的学者去北京站坐车。

在人潮涌动的候车大厅里,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个角落。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微微有些佝偻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脚边放着一个老式的帆布行李包。他看起来,就像无数个来京讨生活或者探亲的、最普通的中年人一样,脸上带着被旅途和生活磨砺出的疲惫。

但他抬起头,看向检票口的那个瞬间,我认出了他。

是谢景原。

他比七年前,老了太多。肩章上的星星和杠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便装。曾经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岁月的沧桑。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我想起多年前,在绿皮火车的站台上,他也是这样,站在人群中,看着我。只是那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而我是卑微的接受者。

如今,我们身份对调。我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而他,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或许是转业不顺,或许是时运不济。那个曾经能“让我少奋斗十年”的平台,似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坚固。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不到一秒钟。

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他的眼神浑浊而茫然,迅速地从我脸上滑过,没有停留。

或许,他早已不记得那个在火车上拒绝他荔枝的、固执的黄毛丫头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当年的恩怨情仇,在岁月的长河里,已经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剩下的,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检票的铃声响了。他提起行李,随着人流,缓缓地向检票口走去。他的背影,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平凡,甚至有些落寞。

我静静地看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我忽然想起了那颗荔枝。那颗晶莹剔C透、汁水饱满的荔枝。

我从不后悔当初没有吃下它。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接受了,就要用一生的自由去偿还。

广播里传来催促旅客上车的声音。我转过身,迎着车站广场上明亮的阳光,走出了候车大厅。

从此,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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