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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囚笼(训诫sp)_全文在线阅读_栗子宽小说作品 - 智慧小说

摘要:[完结]前世,我与皇帝少年夫妻,却过得憋屈。重来一回,我清醒了我是温阙,当朝首辅温伯言唯一的掌上明珠。在整个上京城的名媛闺秀眼中,我的人生仿佛是被上天亲手描绘的画卷,每一笔都充满了令人艳羡的色彩。父亲对我的宠爱,是京中流传的佳话。他力排众议,在我年幼时便将我送入学堂,与家中兄长们一同研读四书五经,这…
[完结]前世,我与皇帝少年夫妻,却过得憋屈。重来一回,我清醒了

我是温阙,当朝首辅温伯言唯一的掌上明珠。在整个上京城的名媛闺秀眼中,我的人生仿佛是被上天亲手描绘的画卷,每一笔都充满了令人艳羡的色彩。

父亲对我的宠爱,是京中流传的佳话。他力排众议,在我年幼时便将我送入学堂,与家中兄长们一同研读四书五经,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无疑是惊世骇俗之举。我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每一季的新裁衣衫,每一支发间的珠钗,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京中贵女们争相模仿的风尚。

光阴荏苒,我已过了及笄之年整整两年,按理早该议亲。温府那高高的门槛,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媒人与求亲者踏平。可无论对方是王孙公子还是少年才俊,父亲总能找到理由,一一回绝。

于是,坊间便有了传闻,说温首辅眼光极高,是想将我送入东宫,待太子登基,我便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

然而,这世间最华美的袍子底下,往往爬满了最丑陋的虱子。没有人知道,父亲之所以将我留在身边,视若珍宝般地娇养,只是为了一个阴毒至极的目的——他要在我最美好的年华,以最残酷的方式将我献祭。他要我含着冲天的怨恨死去,用我这至阴至怨的魂魄,去化解温家祖坟上世代积攒的煞气,以此换取温氏一族下一个百年的兴旺昌盛。

他们都以为我是棋盘上任由摆布的棋子。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这颗被牺牲的棋子,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与恨意,重生了。

秋风淬骨,慈父画皮

立秋已过,庭院中的晚风格外凛冽,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刮过梧桐光秃的枝丫,发出呜呜的悲鸣。我半倚在冰凉的摇椅上,任由那凉意顺着足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前世临死前的景象,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旁侍奉的江嬷嬷,脸上挂着几分不耐,慢吞吞地拿起一条绒毯,极其敷衍地搭在我的腿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

就在这时,一个温厚的身影踏着月色走入院中,是父亲温伯言。他甚至连身上那件代表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手中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羹。

“老话常说‘春捂秋冻’,略感凉意,反倒是顺应天时。”他走到我跟前,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的疼爱满得几乎要溢出,“子子,快过来,这是厨房刚为你炖好的杏仁露,趁着温热喝下,暖暖身子。”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挂着一副无可挑剔的慈父面具。那温和的笑容,关切的眼神,若非亲身经历过那场炼狱,任谁都会被这完美的假象所蒙蔽。我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父亲,与前世那个在我棺木合上时,眼神狠戾决绝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更让我感到彻骨冰寒的是,他口中所谓的“秋冻”养生之法,他手中那碗“趁热喝下”的杏仁汤,这一切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不过是精心设计的毒药。它们都在日复一日地将我的身体,塑造成他们所需要的“极阴之体”。

就连我的乳名“子子”,都暗藏玄机。“子”时为一天中阴气最盛之时,我的名字,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我不过是温家用来承载阴气、化解灾祸的一个活祭品,一个容器。

前世那十七年温暖如春的父爱,在我被活生生封入那口冰冷棺材的瞬间,便彻底化为了齑粉。可笑的是,此刻我重生归来,再次面对他这般真切、半点也做不得假的疼爱,我的心底,竟还是会像被无数根细针穿刺一般,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赤着双足,踩着微凉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他走去。

“阿爹,”我抬起眼,目光穿透那碗汤羹氤氲的白气,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深处,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您待我如珠如宝,这份恩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端着汤碗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但很快便被慈爱的笑容所掩盖。他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杏仁汤向我递得更近了些。

“傻子子,说什么胡话呢。”他轻声斥责道,语气里满是宠溺,“阿爹膝下已有三个儿子,直到年近不惑才得了你这么一个贴心可人的女儿,爹爹疼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更何况,我的子子是天赐的福星,生来就是要光耀我们温家门楣,保咱们温家百年昌盛的。”

福星。

前世,我也曾天真地以为,我真的是温家的福星。每当父亲这样夸赞我时,我都会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幸福。

可如今,我才真正听懂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残忍真相。他哪里是需要我这个“福星”去光耀门楣,他分明是要用我这条命,去填补温家那深不见底的窟窿,去“保”他温家的百年昌盛!

我没有再多言,接过那碗杏仁汤,仰起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

然而,任何一个稍通医理的郎中都知道,杏仁性凉,女子本就体寒,尤其不应在夜间大量食用。长此以往,身体会变得愈发阴寒虚弱,后患无穷。

这碗杏仁汤,就如同我的父亲。那表面的温热,恰恰掩盖了其最本质的、冰冷刺骨的阴狠与无情。

噩梦重演,血泪前尘

那夜,或许是吹了凉风,又或许是那碗杏仁汤起了作用,我竟发起了一阵高热。在迷迷糊糊的混沌之中,我又一次坠入了那个血色的噩梦,回到了我惨死前的那一日。

自我呱呱坠地起,每逢生辰,父亲都会赠我一颗硕大浑圆的东珠作为贺礼。年复一年,我一共拥有了十七颗,每一颗都承载着我曾以为的、最深沉的父爱。

就在我十七岁生辰过后的第十七日,午时三刻,阳气最烈,阴气最弱的时刻,我的厄运降临了。江嬷嬷用掺了迷药的茶水将我迷晕。然而,身体被强行撕开的剧痛,却让我猛然从昏沉中惊醒。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我那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大哥。他正手持一根金线,面无表情地,一针一线地缝合我的嘴唇。我想尖叫,想求救,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剧痛还未平息,四肢又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骨肉。我转动眼珠,看到我的三哥,那个总是吊儿郎当的温俞,正用一种浸过桐油、布满细小倒刺的麻绳,一圈一圈地将我的手脚紧紧捆绑。

他一边熟练地打着死结,一边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阿爹,用小妹的命来殉葬,真的能换来咱们温家下一个百年的荣耀吗?”

“住嘴!”父亲冷厉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温度,“仔细听梁先生的吩咐!”

我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声,眼泪混合着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阿爹,我好疼,真的好疼……

阿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然而,我所有的哀求与质问,都被那个叫梁先生的老者,用他那苍老而嘶哑的嗓音,无情地淹没了。

“首辅大人,时辰正好。十七之数,在玄学中极为特殊。”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今日乃阴年阴月阴日,将东珠填入温小姐前后九窍,前八后九,寓意‘发而长久’;再以金线封口,使其怨气不得出,财气不得入,尽数存于体内;最后将此极阴之怨体置于棺椁之内,藏于祖坟煞眼,便可化解温宅的百年煞气。盖棺之后,需以五根镇魂钉封死,使其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大哥温峥皱着眉,又问:“梁先生,小妹化作如此阴怨之体,长埋于祖坟,难道不会反噬我温家后世子孙吗?”

梁先生闻言,发出一阵得意的怪笑:“大公子多虑了。温家祖坟煞气本就极重,寻常魂魄根本无法镇压。正需像温小姐这般,在极致的宠爱与希望中,被至亲以最残忍的方式虐杀,从而产生的至阴、至怨的魂魄,方能与之抗衡。两者相互牵制,彼此消耗,这便是所谓的‘以毒攻毒,负负得正’啊!”

我的眼睛里流出的,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

昔日所有的疼爱与呵护,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我凌迟。而我心中此刻所滋生的、如烈火燎原般的怨与恨,却又恰恰是他们最期盼得到的东西。

棺材盖被合上的前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温伯言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的光芒。

他最后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子子啊,温家未来的声誉和荣耀,就全都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莫要辜负了阿爹对你的这一番‘好’啊。”

撕裂感、针扎感、钻心刺骨的疼……万千种痛楚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的意识,最终沉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终结之时,我恍惚感觉到,胸口处似乎有一丝微弱的暖意正在缓缓散开。那暖意在黑暗中,竟发出了一点点淡淡的、柔和的黄光。

是陈执送我的那枚护身符。

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念,在心中疯狂地呐喊: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要让温伯言,让整个温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世世代代,全都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

“小姐!小姐您醒醒!”

江嬷嬷的呼唤声将我从梦魇中拽回。我猛地睁开眼,浑身的酸痛与虚弱都在清晰地提醒我,前世那段经历,并非虚无缥缈的梦境,而是我真真切切、刻骨铭心地承受过的痛苦。

我颤抖着手,从脖颈间掏出那枚用红绳系着的护身符。它呈三角形,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在晨曦的微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暖黄色光晕。

这是陈九爷,陈执,赠予我的。

寒叶寄语,以身作饵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便骤然冷了下来。庭院里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尽数被染成了灿烂的金色,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在青石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平添了几分寂寥与冷清。

我正站在廊下出神,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高大身影,从不远处的月亮门下走过。那身官服,在萧瑟的秋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是陈执。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着那个背影轻声唤道:“九爷,请留步。”

那挺拔的身影应声停下,一片被风卷起的银杏叶,恰好悠悠地飘落在他宽阔的肩头。

我提起裙摆,快步上前,在他转身之际,伸出手指,轻巧地为他拈去了肩上的那片落叶。指尖触碰到他衣料的瞬间,我清晰地瞥见,陈执那素来冷峻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温家小姐,有何见教?”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眼神却像一只早已布下陷阱,耐心等待猎物上钩的孤狼,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之色,让我心中一动。

我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过了这个冬天,便是小女十五岁的生辰了。敢问陈九爷,可愿在那时,将我娶过府去?”

他闻言,脸上竟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仿佛我此言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温小姐莫非忘了?本官的请婚书,前些时日才刚被令尊温首辅,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自然记得。但那不要紧。”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语气坚定,“您是天子近臣,手握京畿防务的九门提督,只要您肯开口,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我父亲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抗旨不遵。”

他的眸色深了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上京城里,圣上信赖的近臣,可不止我陈执一个。林家的少年太傅,张家的承恩国公,还有李家的定国将军,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家世显赫。温小姐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因为,上一世,在我被所有人抛弃,即将魂飞魄散之际,是你赠我的这枚护身符,护住了我最后一丝魂魄,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因为,上一世,在我死后,你曾在我那座空无一人的坟前,枯坐了三天三夜。你说,娶不到我,你便一直等下去,等到下一世,再与我相见。

这一世,我遵守约定,回来见你了。

只是很可惜,这些话,你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因为……”

我的话还未说完,他却突然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抬步便走,只淡淡地从风中飘来一句:“本官在京中的口碑,可算不上好。温小姐还是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吧。”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在满地金黄的落叶中渐行渐远,心底瞬间生出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陈执的口碑,的确差到了极点。

作为九门提督,他手握监察百官之权,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不讲情面。据说,任何官员,无论品级高低,只要被请进了提督府的大牢,就算能侥幸出来,也得脱掉一层皮。因此,上京的世家权贵们,背地里都对他又敬又怕。

更要命的是,这位陈九爷生性风流,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府中美妾成群,个个都是绝色。这样的名声,哪家的正经姑娘敢嫁入陈府?怕是躲都来不及。

可偏偏,我选了他。

不仅仅是因为上一世他对我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意,更是因为,我需要他的官职,他的势力,以及他盘根错杂的人脉。

我要复仇,要将庞大如温家这样的百年世族连根拔起,仅凭我一个深闺弱女,无异于痴人说梦。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眼看着,距离我前世的死期,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了。我必须争分夺秒,在此之前,先将自己从温府这个华丽的囚笼中,嫁出去。

慈母毒心,祸水东引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清芷院,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江嬷嬷像一尊门神似的,杵在那里。

我静静地打量着她。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鬓角已染上了星霜,眼角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更深了几分。

她是我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嬷嬷,自我出生起便一直在我身边伺候,说是我的半个母亲也不为过。我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皆由她一手照料。

可就是这样一个我曾无比信赖的人,上一世,亲手端来了那杯下了迷药的茶,将我送进了那个人间地狱。

如今想来,她当初的行为,究竟是被人所迫,身不由己?还是她本就是一个心肠歹毒,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人?

思及此,我走上前,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嬷嬷,您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

江嬷嬷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眼神中透出几分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答道:“回小姐的话,老奴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嫁为人妇了。”

提起女儿,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丝温柔的、属于母亲的疼惜之色。

同样是为人子女,我的父亲,却能为了那虚无缥缥的所谓风水玄学,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入深渊,残忍地活活封入棺中。

我狠狠地掐住手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继续问道:“那姐姐她,过得可好?”

“托小姐和老爷的洪福,我家那口子在京中当个小差,老爷心善,特意给他们在城北置办了一处小宅院。如今我那女儿,身子也重了,正怀着孩子呢。若是日子凑巧,这孩子的生辰,怕是和小姐您也差不离。”

原来如此,江嬷嬷的软肋,是她的女儿和那个未出世的外孙。

“是吗?那可真是喜事。”我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我改日定要去探望探望姐姐。听人说,多摸一摸怀了身孕的妇人,能沾沾喜气,给我自个儿也添些好运呢。”

江嬷嬷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但还是连声应了下来。

当晚用饭时,三哥温俞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

父亲温伯言见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杯,便毫不留情地朝他头上砸了过去,怒喝道:“你这个逆子!成天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茶杯碎裂一地,三哥却毫不在意,只是摸了摸被砸疼的额头,嬉皮笑脸地说道:“阿爹,您消消气。不就是当街掳了个小娘们儿嘛,多大点事儿,儿子早就处理干净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哥冷着脸,重重地放下筷子,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处理干净了?现在东街的茶馆酒肆里,还在传着‘温首辅家三公子当街强抢民女’的笑话!你让我们温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巧言设局,引君入瓮

我的三哥温俞,是个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青楼里的庸脂俗粉早已满足不了他日益刁钻的胃口,于是他便将魔爪,伸向了那些良家少妇。

这种当街掳人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啪”的一声,父亲将筷子重重地摔在餐碟上,横眉怒斥:“你何时能学学你大哥,哪怕只有他一半的安分守己,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我也就烧高香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大嫂,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你给我老实一点!也为你大嫂肚子里,我那还未出世的嫡孙,积点阴德吧!”

积德。

这两个字,从温伯言的嘴里说出来,听在我耳中,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孙子的命,需要积德来保佑。那我女儿的命,就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被随意地舍弃和牺牲吗?

我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与嘲讽,稳住心神,换上一副温婉关切的模样,柔声劝道:“阿爹,大哥,你们都别生气了。三哥他向来是有分寸的,再说了,即便真出了什么事,以您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想要平息下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三哥一听这话,立刻像找到了靠山,吊儿郎当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得意洋洋地附和道:“还是我们家小妹最懂事,说得也最在理。咱们温家是什么门第?在上京城里,就算真捅了什么篓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不就是个女人嘛,她还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女子能翻起多大的浪?

温俞,我今天,便要让你亲眼看一看,女子发起怒来,掀起的滔天巨浪,是如何将你这艘破船,毫不留情地拍个粉碎的。

我微微一笑,夹起一块剔了刺的鱼肉,亲手放进他的碗里,然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妹妹前几日听人说,城北那边,住了不少颇有姿色和韵味的美貌少妇呢。”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温俞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贪婪而兴奋的精光。

梅簪为引,请君入瓮

数日后,我特意换上了一身低调的男子装束,带着江嬷嬷,一同去了北街。

街角处有一家名为“碎玉轩”的首饰铺子,里面的钗环首饰,大多是仿着宫里时兴的款式打造的。样式虽然新颖别致,但用的材料却很一般,胜在价格便宜。

上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们,自然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因此,这铺子里的常客,反倒多是倚红楼那样的烟花之地的女子。

我信步走入,随意挑选了两支做工还算精致的簪子,便跟着江嬷嬷,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她女儿所住的小院。

她女儿闺名阿瑶,生得一副白净面皮,细眉凤眼,虽已身怀六甲,肚子高高隆起,但身段却并未显得过分臃肿。尤其是那胸前傲人的曲线,以及从后面看依旧纤细的腰身,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成熟妇人特有的丰腴韵味。

我亲自将其中一支红梅花样的簪子,为她簪在了发间。

阿瑶看着铜镜中巧笑倩兮的自己,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喜与贪欲。

我笑着对她说,江嬷嬷在我们温家劳苦功高,伺候了我这么多年,也算是我的半个亲人。为了报答嬷嬷的养育之恩,日后她若是看上了什么首饰,只管去那碎玉轩挑选便是,离家又近,款式又好。

我让她不必拘束,尽管放开了挑,所有的账,都记在我们温府的名下。

她听了这话,更是喜不自胜,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

我借口说要让江嬷嬷留下来,多陪陪她女儿说说话,自己则要去街口买些新出炉的栗子糕,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小院。

拐进后街,我熟练地戴上早已准备好的帷帽,遮住容颜,径直走进了倚红楼。

老 鸨一见是我,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亲自将我引上了三楼最僻静的一间雅阁。

推开门,只见陈执正临窗而坐,姿态慵懒。他的腿上,还坐着一位衣着暴露的妓子,正柔若无骨地为他斟茶。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示意老 鸨带着那名妓子退下。

待房中只剩下我们二人,我褪去外面的男式长袍,走到桌边,毫不避讳地拿起他刚刚用过的那个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眸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随即眉尾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温姑娘今日前来,又有何事?”

我放下茶杯,抬眸直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考虑好了。你去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圣旨,我嫁给你。”

“理由。”他言简意赅。

“我倾慕九爷,已非一日。”

我说完这句话,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微微一用力,我便猝不及防地跌坐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腿上,甚至还残留着方才那位妓子留下的余温与香气。

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我甚至能从他那微缩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此刻略带慌乱的倒影。

他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他将唇凑到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用一种略带沙哑的、极具蛊惑性的嗓音,撩拨着我的心弦:“再说一遍。”

“我……我心悦于你。”

“温阙,”他的声音骤然变冷,“我要听的,是实话。”

“这便是实话。”我咬着牙,坚持道。

他凝视了我半晌,最终还是松开了我。他扶着我站起身,自己则独自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转身,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就在我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清冷的声音,再次从我身后传来。

“温阙,我等你心甘情愿,向我袒露心声的那一日。”

恶有恶报,其罪当诛

温家,终于出事了。

更准确地说,是温家的三少爷,温俞,要大祸临头了。

江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面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小姐!求求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女儿吧!”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连忙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急切地问道:“嬷嬷,您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

原来,那日我走后,江嬷嬷的女儿阿瑶,便戴着我送给她的那支红梅簪子,兴高采烈地去了碎玉轩,想要再挑选几件首饰。

好巧不巧,温俞那日正好路过,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身材丰腴、颇具风韵的女子。他掳过的那些寻常人家的少妇,哪里有这般成熟诱人的?

色欲熏心的他,甚至都忘了先打探一下对方的家世背景,便直接命人将阿瑶掳回了他在外的一处私宅。

结果可想而知。在惨无人道的蹂躏之下,本就怀有身孕的阿瑶,当场下体大出血,被折磨得只剩下了半口气。温俞见闹出了人命,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便丢下奄奄一息的阿瑶,自己一个人落荒而逃了。

江嬷嬷找不到女儿,心急如焚,最后还是通过女婿在衙门的关系,才找到了那处宅子。她跑去求大哥温峥做主,却无意间听到大哥对手下人说,无需理会那个妇人的死活,死了最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将来即便真的有人追查到老三头上,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听到这话的江嬷嬷,如坠冰窟。她连滚带爬地又跑到我这里,想求我为她找来杏林院最好的郎中,去救她女儿一命。

只可惜,她求错了人。

温俞自小便对冬日里的梅花情有独钟,他此生宠幸的第一个女人,眉心便点着一朵精致的梅花胎记。

而温俞常常光顾的那家酒楼,就在碎玉轩的隔壁。

“北街有不少美少妇呢。”这是那晚,我亲口对温俞说过的话。

江嬷嬷啊江嬷嬷,我给过你和你女儿机会了。如果你们能够安分守己,如果你女儿不那么贪得无厌,她根本就不会去碎玉轩。

可她偏偏去了,还戴着那支,我特意为她挑选的,最容易勾起温俞欲望的,梅花簪子。

不过,这场戏演到这里,火候还远远不够。

“江嬷嬷,我自然可以为您去找郎中。”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满脸同情地说道,“可之后呢?您打算怎么办?阿瑶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她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彻骨的狠戾。

“只要我的女儿能活下来,这笔账,我们日后再慢慢地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惜,我们还是去晚了一步。

郎中赶到时,只是探了探阿瑶的鼻息,便对着我们摇了摇头,说孕妇失血过多,早已回天乏术了。

而温俞,似乎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整个温家,上至温伯言,下至家丁奴仆,对此事也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民妇罢了。

他们连我这个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又怎会在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百姓的性命?

我握着江嬷嬷的手,用悲痛的语气安慰她:“嬷嬷,此事,是我们温家对不住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尽力补偿。”

“小姐,”江嬷嬷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老奴就这么一个女儿啊!老奴的女婿,他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他好歹也是在衙门里身披官职的人!”

“老奴要告官!要状告温家三爷草菅人命!”

“小姐,老奴求求您,您能不能发发善心……”

能。我当然能。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立刻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斩钉截铁地说道:“嬷嬷您放心!他虽然是我的三哥,可我也是您一手照料长大的,我分得清黑白,辨得明对错!这一次,我帮您!”

物证、人证,甚至连之前那两次被温俞掳走、事后被温家用银钱封了口的少妇,我都一一替他们找到了。

我只是站在幕后,出了一些银两,帮衬着打点了一下关系。

很快,温俞便被顺天府的人,戴着镣铐从温府的大门,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直接抓走了。

而负责审理此案的主审官,不是别人,正是九门提督,陈九爷。

温俞平日里本就嚣张跋扈,在上京城里早就积攒了不少民怨。此案一经开审,往日里被他欺压过的百姓,纷纷前来作证。一桩桩,一件件,他过往的罪证被悉数呈上公堂。温伯言还没来得及动用自己的关系去救儿子,陈九爷便已大笔一挥,将他打入了天牢。

我带着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子,去了阴暗潮湿的牢房。

温俞被关在单间的牢房里,虽然狼狈,却依旧不知死活,见到我,还大言不惭地叫嚣道:“阿爹是不会不管我的!你等着瞧,要不了几日,本少爷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里!”

我微笑着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小妹只是怕三哥在牢狱之中太过苦闷,特意请来了一位姑娘,来给三哥解解闷儿。”

我身后那名女子,曾是倚红楼里红极一时的小小花魁。

我向她承诺,此事了结之后,便还她自由之身,再额外赠她三千两纹银,足够她下半辈子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了却残生。

她端着一壶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她便换上了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扭着水蛇腰,朝牢房里的温俞走了过去。

兔死狗烹,血债血偿

我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地牢。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时,身侧突然响起一个低沉而戏谑的声音。

“温阙,我曾经以为,你是一只温顺无害的兔子。却没想到,你的牙齿,竟是如此的尖利,你的心,竟是如此的狠。”

我身形一顿,侧过头,便看到了斜倚在墙边的陈执。他依旧穿着那身醒目的绯色官服,眉眼间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满意。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我淡淡地回道。

他竟毫不避嫌地走上前来,一把拉起我的手,牵着我向牢门外走去。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布满了常年练武留下的硬茧,触感粗糙,却又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那温度,仿佛能透过我的皮肤,一直传递到我的心底。

“你想做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但是,我需要你的实话。”

实话。

多简单的两个字,我却根本无法说出口。

温家千金,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所谓的家族气运,残忍虐杀,活活封入棺中。死后竟得以重生,立誓要向整个家族复仇。

这样离奇荒诞的故事,就算是写进戏本子里,怕是都没有人会相信。

陈执,我若说了,你,会信吗?

几日之后,温伯言还在朝中四处周旋,利用自己首辅的职权,强行压下了十几封弹劾温家的折子。温俞之事,就像一个导火索,点燃了朝中许多官员对温家积压已久的怨气。

就在温伯言好不容易腾出手来,准备将他那宝贝儿子救出天牢之时,一个噩耗却突然传来——温俞死了。

他死状极惨,浑身上下的皮肤,大面积地溃烂流脓,下体更是腐烂不堪,甚至生出了蠕动的蛆虫。据狱医诊断,温俞是染上了极其污秽的花柳病,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在地牢那样阴暗潮湿、肮脏不堪的环境中,病情迅速恶化。他因浑身剧痒难忍,将皮肤大片抓破,导致创口感染,最终不治身亡。

温伯言得知消息后,气得当场吐血,却又无处发泄这口恶气。

于是,我便“恰到好处”地,将江嬷嬷在背后推波助澜,为她女婿鸣冤告状的事情,私下里“不经意”地透露给了父亲。

当天下午,江嬷嬷便被几个粗壮的家丁拖到了正厅。她的嘴里被死死地塞着一块破布,在所有下人的注视下,被按在长凳上,生生挨了五十杖。

温伯言这是在杀鸡儆猴。

行刑完毕,所有人都被驱散了,唯独我,留了下来。

江嬷嬷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与不解。我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将她嘴里那块沾满了血污的抹布,一把扯了出来。

“为……为什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当年我母亲生我之时,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产而亡!

而是因为温伯言听信了那妖道梁先生的鬼话,说我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辰出生,才能成为他所需要的、百年难遇的“至阴之体”。

可我母亲,拼尽了全力,也没能赶在那个时辰之前,将我顺利产下。

于是,丧心病狂的温伯言,便命令你,我母亲最信任的贴身嬷嬷,拿着一把锋利的刀,活生生地,剖开了我母亲的肚子,将我强行取了出来!

“你是我阿娘从娘家带来的,最贴心的人。你怎么能忍心,用刀去剖开她的肚子?”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你那个不成器的女婿,换一个好前程,给你那个贪得无厌的女儿,换一座好宅院罢了!”

我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啊!

可你为了你那点养老的银钱,为了你女儿一家的富贵,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亲手将我送进那个人间地狱。

我能重生,可我那惨死的阿娘呢?谁来还她一个公道?

我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下去之后,好好地向我阿娘赎罪吧。见到她的时候,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隔墙有耳,杀机提前

一场初雪过后,又迅速地融化了。天气愈发寒冷。

我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小厮在清扫庭院中残留的积雪。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的瘦削身影,从院侧的小路上匆匆走过。

是梁先生!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弯下腰,闪身躲到了书房后墙的阴影之下。

“梁先生,我温家近来为何会平白惹上这一身的骚,祖坟的风水,此番是否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动?”书房内,传来父亲温伯言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斥责。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那个我毕生难忘的、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熟悉得让我感到恐惧。

我强忍着浑身的颤抖,死死地咬住嘴唇。

“首辅大人,天象有变,非老夫所能控制。看来,之前定下的,在她十七岁生辰后的第十七日行事,怕是要提前了。”

“提前到何时?!”

“再过不到三个月,便是温小姐的十五岁生辰。十五之数,虽不及十七圆满,但眼下情况紧急,若再不行此法,恐温家必遭横祸,届时悔之晚矣!”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温家绝不能有事!阿爹,您莫要再犹豫了!”大哥温峥的声音急切地响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就按梁先生所说,提前行事!需要我配合做些什么?”

梁先生“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大公子身为温家长子,这段时日,需得多多关爱令妹才是。记住,你此刻对她的关爱越多,届时,她心中的怨气便会越大,最终的效果,才会越发的显著。”

我的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生怕被里面的人发现。

“先生可知,为何会突然发生如此变动?”

“怕是当年您夫人生产之时,时辰上,还是出了些许的偏差,才导致了今日这般变化。”

温峥似乎是急了,脱口而出:“怎么会?当时我们明明是踩着最后的时辰,剖开肚子才把她取……”

“闭嘴!”温伯言厉声制止了他。

剖开肚子……

阿娘被活生生剖开肚子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好像有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口上,疼得我几乎要昏厥过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哼声。

“谁?!”

书房内传来一声警惕的厉喝。

我心中大惊,看向四周,想要逃跑,却已是来不及了。

就在后墙那扇紧闭的窗户被猛然推开的瞬间,我的腰间突然一紧,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住。下一秒,我的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脚尖轻点,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悄无声息地飞上了房顶。

冷冽的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转眼之间,便已回到了我自己院落的屋顶上。

我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转过头,这才看清了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

他面色凝重,一身素净的白衣,腰间别着一把古朴的长剑。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风霜之色。是已经离家游历许久,消失了很长时间的二哥,温襄。

“二哥!”我失声叫道。

我死过一次。

死在十七岁生辰后的第十七日,被我那血脉相连的至亲,活生生封进冰冷的石棺,葬于祖坟深处。

他们说,我的命格是温家百年兴盛的祭品。

石棺之内,空气稀薄,指甲在石壁上划出绝望的血痕。我听见泥土一铲一铲覆盖下来的沉闷声响,听见兄长温峥冷漠地吩咐:“封死,莫要让她走了煞气。”

也听见父亲温伯言,我曾以为是世上最疼爱我的阿爹,用一种近乎慈悲的口吻叹息:“子子,别怪阿爹,为了温家,你必须死。”

无尽的黑暗中,胸口一枚贴身佩戴的护身符,忽然散发出灼人的暖意,那光芒穿透了我的骨血,也穿透了那无边的绝望。

再次睁眼,我回到了及笄之年。

窗外海棠依旧,春光正好,而我,带着地狱的寒意,重生归来。

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位置,该换一换了。

在温家,二哥温襄是个禁忌,一个几乎被岁月抹去的影子。

我于这世间的初啼,便是阿娘生命的绝响。自那时起,二哥温襄的眼中,我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份恨意,如影随形,刻入了他的骨髓。他是家中容貌最盛的男子,仿若一株孤傲的雪松,无论何时,脊梁都挺得笔直,透着一股不与世俗同流的清冷。

幼时记忆里,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疲倦地跟在他身后,像一株向日葵追逐着太阳。可那太阳,却吝于施舍半分暖意。他会猛地转身,用尽全力将我推倒在地,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都是你!是你害死了阿娘!我温襄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那一声决绝的怒吼,成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自此,他便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一去,便是十几个春秋。久到上京城的世家权贵们,几乎都遗忘了温首辅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二公子。父亲温伯言对外只说,温襄性子过于狂傲不羁,需去外头磨砺一番,方能成器。后来,断断续续有家书寄回,寥寥数语,勾勒出他在北方拜师学艺的轮廓——异能、功夫、草药,这些与温家书香门第格格不入的词汇,成了他新的标签。

信中,他壮志凌云,说要成为一名戍守边疆的将军,以一身武艺守护疆土,报效国家。

他上一次归家,已是一年前的旧事。那日,书房里传来震耳欲聋的争吵声,瓷器碎裂的清脆伴随着父亲的咆哮与他的冷辩。无人知晓他们争执的缘由,只知那之后,他又如一阵风般消失了,无影无踪。

而今日,他却回来了,如一片雪花悄然飘落,不曾惊动任何人。若非我恰巧撞见,恐怕都不知道府中竟多了这样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我心头一动,瞬间明了,他定然也像我一样,听到了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关于我的“命运”的低语。

“从前,是二哥错怪你了。”他站在海棠树下,月华洒落在他肩头,眸光虽依旧清冷如昔,却破天荒地染上了一丝真诚的歉意,“今日,我正式向你道歉。”

我有些恍惚。温家这个污浊不堪的泥潭里,竟能生出这样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莲,也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我想,阿娘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生养出如此一个风骨铮铮的好儿郎,定会倍感欣慰吧。

“二哥言重了,阿娘确实因我难产而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我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却被他打断。

“子子,”他凝视着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我做了一个很长、很匪夷所思的梦。如今梦醒了,哥哥什么都不求,只愿你此生能快活地活着。你若不喜这深宅大院的束缚,哥哥便带你离开。天大地大,任你驰骋,许你一世自由自在,可好?”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湖深处,激起千层涟漪。我满腹疑云,试探着问:“可是……阿娘的仇……”

“阿娘的仇,由哥哥来报。”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你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做什么?哥哥不一样,这一身武艺,总该有些用处。”

我没有深究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背后的隐情,只当是上天垂怜,给我送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眼下,千头万绪,当务之急是先将自己从这温府的漩涡中摘出去。

嫁人,是唯一的出路。

身处这豺狼环伺的温府,我没有片刻安宁。我怕,怕极了,怕哪天夜里惊醒,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冰冷、窒息的石棺之内,永世不得超生。

一时间,我仿佛成了整个温家捧在掌心里的明珠,那种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宠爱”,几乎将我淹没。

不过是饭后闲谈时,我随口夸赞了一句今年的葡萄格外甜润,多食了两颗。转眼间,大哥温峥便动用关系,派人快马加鞭,奔袭数百里,从南边送来了两大箩筐晶莹剔 的紫葡萄,堆满了我的小院。

就连宫里娘娘们都还未曾得见的稀世贡品“南锦”,一种在月光下会流转出水波光华的料子,我的妆台前也悄无声息地多了两匹。

我在书房临摹字帖,无意中对侍女感叹了一句“狼毫笔配上蜀砚台,当真是相得益彰”,不曾想,第二日,父亲温伯言便一掷千金,花了足足百两黄金,将京城最有名的“墨宝斋”里那套镇店之宝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我的书案上。

这般荣宠,早已超出了寻常范围,显得刻意而又诡异。

我出门闲逛,茶楼酒肆间,流言蜚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说,温首辅家的千金真是了不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疼惜女儿本无可厚非,可这般毫无节制的溺爱,竟隐隐有逾越宫中各位主子之嫌,实在是不合规矩。

流言愈演愈烈,版本也越来越离谱。最新的传闻是,温首辅为了博女儿一笑,竟胆大包天,将边境小城上贡给圣上的一整张成年猛虎皮私下截留,只为做成一块踩脚垫子,铺在我床前的地上。

谣言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们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二哥温襄怕我听了这些污言秽语心里不痛快,便寻了个由头,拉着我出了温府,想去城外散散心。

我们刚走过一个僻静的转角,一辆玄色马车悄然停在路边,车内传来一个冷冽如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温阙,过来。”

是陈执。他并未露面,只是修长的手指掀开了厚重车帘的一角,露出一小片暗绣金线的衣袍。

二哥立刻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那辆马...

“二哥,你先回府吧,”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我稍后便回。”

深吸一口气,我提裙踏上了马车。

车厢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陈执安坐其中,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更衬得他面容冷峻。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正漫不经心地缓缓转动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就迫不及待找好下家了?”他的嗓音里浸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那是我二哥。”我不知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解释,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懊恼,便硬着头皮顶了回去,“你堂堂九门提督,权倾朝野,难道连上京各家的人物关系都摸不清?”

车厢内陷入片刻的沉寂,随即,一声极轻的浅笑打破了僵局。

他忽然伸手,一股强大的力道传来,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他扯了过去。鼻尖几乎与他相触,那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凛冽气息。可下一瞬,他又松开了力道,我向后仰去,若非及时扶住车壁,险些摔倒。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亲密,不过是我心神恍惚间的幻觉。

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

我听到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似乎是在掩饰那短暂的失态。

他侧过身,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精致的锦盒。锦盒被“啪”地一声打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静静地躺在其中,刺得我眼睛生疼。

是圣旨。

温伯言的怒火,几乎要将侧厅的房顶掀翻。

“砰!砰!”几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他像一头困兽,在厅中来回踱步,双目赤红,“陈执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怎么会突然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圣旨?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极力抑制住心底翻涌的冷笑,肩膀却恰到好处地微微颤抖,装出一副惊惧无措的模样。

大哥温峥见状,立刻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他惯有的温和语调安抚道:“阿爹,您别这样,看把子子都吓到了。”

温伯言的动作一顿,脸上的暴怒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慈父的温情笑意,那变脸的速度,堪比最精湛的戏子。

“子子啊,别怕,阿爹不是在冲你发脾气。”他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阿爹是气那个陈执。你有所不知,早在你及笄之后,他就送来过婚书,可阿爹深知他的脾性,此人阴狠毒辣,手段残忍,实在不是你的良配,所以当时就给回绝了。”

我抬起头,用一种懵懂又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卖力地表演。

温峥约莫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不解”,赶忙接过话头,顺着说道:“是啊,子子,你常年身处内宅,不知道外面的事。陈执身为九门提督,这个官职本就树敌无数,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况且他还声名狼藉,是上京城里有名的好色之徒,流连花街柳巷,家中美妾成群。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们温家的掌上明珠?”

“阿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想办法阻止这门婚事!”温伯言一锤定音,语气斩钉截铁。

“子子,莫怕,有阿爹和大哥在。”

这一场戏,父子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言语间尽是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与呵护。

若我不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若我没有亲眼见证过你们那副无耻又冷酷的嘴脸,或许真的会被你们的父子情深所感动。

可我只觉得,午夜梦回,你们亲手将女儿、妹妹推入深渊,难道就不怕阿娘的冤魂前来索命吗?你们的心,可曾有过半分的后悔与不安?

夜凉如水,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踏着一地清冷的月色,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心底。

刚踏入院门,耳边便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破风声。

我猛地抬头,只见一道矫健的黑影,如夜枭般从高高的房檐上悄然落下,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稳稳地站到了我的面前。

定睛一看,是二哥温襄。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功夫确实出神入化,飞檐走壁,来去无声。

我将二哥让进屋内,关上房门。

他一进屋便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一切都极为不满。“子子,哥哥随时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你又何必非要嫁给那个陈执?温峥说得没错,陈执此人,绝非良配。”

我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茶水的雾气氤氲了我的视线。“二哥,不论外界如何评说陈执的好与坏,至少,在前世,他待我是一片真心。”

我后来时常在想,是否就是他送我的那枚护身符起了作用,我才能得以挣脱死亡的枷锁,重活一世?

毕竟,在那冰冷的石棺里,在我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胸口的那枚护身符曾发出过一道穿透黑暗的暖光。

而后,我便回来了。

“二哥,我不求你此刻就能理解我,”我轻叹了一口气,“但有些事,必须由我自己亲手去做。而且,陈执这个人,对我来说,并不坏。”

二哥抿了抿唇,深邃的眼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再次抬眸时,他语气已恢复了淡然:“好。可需要哥哥帮你做些什么?”

“帮我,”我一字一顿,眼中寒光乍现,“想办法,抓住梁先生。”

温伯言终究没能拗过天子。

圣上的赐婚,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朝堂之上,弹劾他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龙椅,桩桩件件都指向他教女无方,家风不正。他被这些琐事缠得焦头烂额,再也无力阻止婚事。

除夕那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独温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大哥温峥早早便从衙署回来了,而父亲温伯言却被留在了宫中,不知是何缘故。

用过晚饭,我特意将温峥请到了我的小书房。

那个所谓的“梁先生”,早已按照我的吩咐,在此等候多时。

我一推开门,梁先生便立刻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演技十足地嚷道:“哎呀,温大少爷,可算见到您了!出大事了!”

温峥的目光在我与梁先生之间来回逡巡,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不解,似乎不明白我怎会与此人搅和在一起。

我适时地上前,用一种天真又无措的语气轻声解释:“大哥,今日我出门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位梁先生坐在咱们府门口,他没有拜帖,门房不让进,就一直在那儿等着。他说有万分紧急的事要找阿爹,可阿爹又没从宫里回来,我见他实在着急,就把他请进来,想着让大哥您先见见。”

温峥眼底的晦暗一闪而过,他深深地看了梁先生一眼,随即转向我,语气带着一丝责备:“子子,你还是太单纯。下次可不许再随便领陌生人进府了,万一出了事,如何是好?”

我连声称是,乖巧地应下,随后便借口离开,为他们两人留下了私密的空间。

二哥早已在后墙的阴影处等着我。见我出来,他揽住我的腰,足尖轻点,带着我一个利落的跃身,悄无声息地伏在了书房的屋顶上。

没过多久,书房的门又被打开,温峥谨慎地探出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无人后,又唤来两个心腹家奴,让他们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他真是谨慎到了骨子里。

屋顶上,我与二哥屏息凝神,将下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梁先生按照我事先教他的说辞,一字一句,满脸凝重地告知了温峥。“大少爷,情况有变啊!如今府上这位千金身上的阴气不知为何弱了许多,况且她终究是女子之身,怕是……怕是已经压不住祖坟上方的煞气了。若要保温家百年气运不衰,必须……必须换人殉葬!”

“换谁?”温峥的声音压抑着一丝颤抖。

“必须是温家的至亲血脉才行啊!”梁先生故作高深地长叹一声。

这个选择题,便抛给了温峥。

梁先生又适时地表现出疑惑,问道:“老夫记得,温家不是还有一位二公子吗?那位叫……温襄的?”

“他不行。”温峥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否定了。

“此事,容我……再考虑一番。”

我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二哥,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我心底暗自猜测,温峥之所以立刻否定,或许是因为二哥武功高强,又常年行踪不定,想要找到他,并且控制他乖乖进入石棺,实在是难如登天。

那么,如今的温家,只剩下父亲温伯言,以及温峥那即将临盆的妻子腹中的孩子。

温峥啊,我的好大哥,你会选谁来代替我呢?是你的亲生父亲,还是你未出世的骨肉?

翌日,在城南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我将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一颗蜡封的药丸,交到了梁先生手中。

他苦着一张脸,几乎要哭出来:“温大小姐,小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一字不差地都说了,绝对没有泄露半句。可……可怎么才两千两银票?还有,这解药……真的是解药吗?”

“之后还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事成之后,剩下的银子和另一半解药,自然少不了你的。”我转过身,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我提醒你,这解药分两次给。你若是敢泄露半分,或者阳奉阴违,就等着肠穿肚烂,浑身溃烂而亡吧。”

回到府中,气氛压抑得可怕。温伯言脸色阴沉如锅底,连身上的朝服都未曾换下。温峥站在一旁,低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那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隐忍的怒火。

我缓步走了进去,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向温伯言拜年。

“温峥!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想要自立门户,不把我这个阿爹放在眼里了?!”温伯言猛地一拍桌子,冷哼一声。

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温峥不会这么愚蠢,将昨夜梁先生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温伯言吧?

正当我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从中周旋一二时,温峥却开口了。

“阿爹,我不过是个起居舍人,职责是记录圣上言行。您要我如何在记事本上,凭空添加一句圣上从未说过的话?此事一旦被查出来,别说是我,整个温家都要被牵连进去!这是灭门的大罪!”

我悬着的一颗心,悄然放了下来。

原来是朝堂上的事,与我无关。

我立刻上前,体贴地为温伯言捶着背,顺着气。“阿爹,您消消气。大哥如今也已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判断和考量了。这些年,子子瞧着大哥行事越发稳重,日后等您荣退下来,温家的前程,还不都得仰仗大哥嘛。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女儿瞧着您这一年里,头发白了好多,身子骨也不如从前那般健朗了。如今更要保重身体,切莫轻易动怒,万一您的身子再有个什么闪失,女儿……女儿可如何是好?”我边说边哽咽起来,眼圈泛红,心中却在冷笑:温峥,话我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可要加把劲,别让我失望啊。

温峥听完我的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拂袖而去。

温伯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的疲惫。

我趁热打铁,幽幽地说道:“阿爹,这世上若是真有能延续性命的灵丹妙药就好了,那样阿爹就能一直健健康康地活着,一直疼爱女儿了。”

“也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在外面不是拜了高人做师傅吗?会不会学到什么益寿延年的草药,或者奇特的法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温伯言那双原本怒气横生的眸子里,蓦地划过了一道贪婪而又算计的精光。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欠一阵东风。

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满如盘。

京城东郊,温家的祖坟所在地,几点惨淡的火光在沉沉的黑夜里摇曳,如同鬼火。

陈执伸手,将他脖颈上那圈厚实的黑色绒毛领子解了下来。他离我极近,双手绕过我的脖颈,为我系上。那一片温暖的触感,以及他指尖不经意划过我肌肤的温热,惹得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明知道夜里风大,也不知多穿一些。”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责备,可那双深邃的眸底,却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满是担忧。

“你那个二哥呢?”他低声问。

我叹了口气:“我让他去帮我找些东西,要后日才能回来。”

他毕竟姓温,是温家的人。今夜这一出,温伯言和温峥,都得死。我怕他亲眼目睹,会接受不了,所以特意寻了个借口,将他支走了。

陈执握住我冰冷的手,指尖紧了紧,将他的温度传递给我。

我们隐匿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借着浓密的树影,冷眼看着温峥手持火把,指挥着几个手下,合力将沉重的石棺盖缓缓推上。

石棺内,传来温伯言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你这个畜 生!逆子!我是你阿爹!你竟然伙同那个姓梁的走狗,将我关在这鬼地方!”

然而,火光映照下,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麻木与冷漠,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咆哮。

温伯言许是真的怕了,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这是给你妹妹子子留的!这是给她准备的!”

“峥儿,我是阿爹啊!阿爹知道错了!阿爹以后再也不强迫你做任何事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快将我放出去!日后,这温家的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可惜,太晚了。

温峥的眉目间凝聚着一片阴狠的戾气,他冷冷地看着石棺,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死物。“阿爹,不是儿子心狠要你死,是梁先生说了,这祖坟的煞气,非得您老的命格才能压制得住。”

“为了咱们温家百年的昌盛,为了你孙儿的未来,您老就安心受些苦,成全儿子吧。”

“喂药!封棺!”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颗黑色的药丸被粗暴地塞进了温伯言的喉咙里。

就在石棺即将被彻底合上的那一刻,陈执带来的精锐官兵,如猛虎下山般从树林里呼啸而出,瞬间将现场包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摇曳,映出众生百态。

温峥面如死灰,满脸的惊慌失措;石棺缝隙里的温伯言,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狂笑;而那位梁先生,则两眼一翻,直接瘫软在地,昏死了过去。

第七章·偿还

温峥以“弑父”的重罪,被直接打入天牢死囚区。

我去看他。

他看见我,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从肮脏的地上爬了起来,疯了似的扑到牢门前,双手试图穿过冰冷的铁栏抓住我。

“子子!我的好妹妹!你快去求求陈九爷!他是九门提督,你让他网开一面,私下里放了我!我是你亲大哥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温峥啊,你被判了明日午时斩首。可是我觉得,这种死法,未免太简单,太便宜你了。我呢,有些不太满意。”

话音刚落,两个狱卒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条泛着冷光的金线,和一根细长的绣花针。

“九爷已经吩咐过了,”其中一个狱卒恭敬地对我说,“温大小姐,要不您先出去等等?奴才怕见了血,会吓着您。”

我心中掠过一丝惊诧,陈执……他怎么会知道我想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在温峥由惊恐转为绝望的怒吼和谩骂声中,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就要在这里看着,亲眼看着,他被缝上嘴,到底有多疼。

针,穿透了他的嘴皮,一针,一线,密密麻麻,整整一百零八针。

温峥从一开始的疯狂挣扎反抗,到最后力气耗尽,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上,身下一片狼藉,散发着难闻的尿骚味。

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温峥的眼里流着绝望的泪水,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想问“为什么”,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我想起前世,在石棺里,我也是这般苦苦挣扎,在无边的黑暗和疼痛中,发出阵阵绝望的惨哼。

我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无尽的疼痛席卷全身,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怕也不过如此。

而我,究竟又做错了什么呢?

温伯言没有死在石棺里。

我把他从祖坟“救”了出来,但他的神智,似乎已经不清楚了。

我索性将他绑在了他自己的床上。用厚重的麻绳,绳子上,还嵌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他越是扭动挣扎,那些针便会扎得越深,疼痛便会越是锥心刺骨。

他的嗓子被温峥喂下的毒药毒哑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野兽般的惨叫。

没有水,没有饭。

整整五日,他就这样被绑在床上,硬生生地,被活活疼死了。

梁先生被带来的时候,我正盯着温伯言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侍卫死死拦住,直接被扔回了屋内。

“害怕了?”我问。

他全身哆嗦得如同筛糠,“温……温大小舍,钱……钱我一分都不要了,我只求您,把解药给我。”

我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惊恐地后退,可屋门早已被牢牢锁住。他绝望地拍打着门板,而我手中的刀子,一刀,又一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后背上。

温热的血飞溅到我的身上、脸上,那股浓重的腥臭味在整个房间里迅速蔓延开来。

最终,我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他彻底没了声息。

他们都死了。

温峥,温伯言,梁先生……

阿娘的仇,我亲手报了。

可我不知道,此刻的我,究竟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直到我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他用指腹轻轻擦拭着我脸颊上早已凝固的血迹,用一种无比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温温,别怕,都过去了。”

“陈执,”我埋在他怀里,声音破碎,“我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我把他们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疼痛,都加倍地还给了他们。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好疼。”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巨轮碾压过一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他伸手,将我脖颈上那根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红绳抽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死死握紧了胸口的那枚护身符。

“乖,别怕,”他轻吻着我的额头,“此番你得以安然归来,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余下的日子,不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锦绣繁花,都有为夫陪着你。”

是陈执,真的是他。

护我前世,伴我今生。

陈执番外·两世

上京城的世家圈子里,人人都说,温首辅家的嫡女温阙,是活得最恣意、最幸福的姑娘。

我头一次见到温阙,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漫天的鹅毛大雪,将整个京城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她穿着一身烈火般的赤红大氅,眉心用朱砂点了一颗殷红的美人痣,手里举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在雪地里笑着,跳着,挥舞着手臂,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温暖了整个萧瑟的冬天。

而她的父亲温首辅,就站在不远处,满眼宠溺地笑着,看着他唯一的女儿。

那一刻,我想:温阙,真幸福啊。这样明媚炙热、如同骄阳一般的姑娘,将来谁若是能有幸娶了她,那必定是三生有幸,家宅也定会因此而兴旺至极吧。

自那惊鸿一瞥之后,我的梦里,便总是反复出现那一抹鲜活的红色身影。

我记得阿娘曾说过,若是心中时时牵挂一人,梦里便会与她日日相见。

所谓一见倾心,大概便是如此了。

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爱上了她,更不知何时才能将她娶回家。只能依靠着这点虚无缥缈的梦境,在这座空旷孤寂的府邸里,独自捱过了好几个春秋。

一晃眼,她终于及笄了。

我迫不及待地递上了请婚帖,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知晓原因,无非是我陈执在上京城的口碑实在太差——一个心狠手辣、阴冷无情的好色之徒。

可这世间,除了当今天子,恐怕无人知晓,上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倚红楼”,其幕后的真正主人,就是我。我日夜流连于花街柳巷,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收集各方情报。府中那些所谓的美妾,也不过是“倚红楼”里退下来的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妓子,我给她们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温家退回来的请婚帖里,不仅有我的,上京城中,许多名门望族的帖子,也都被一一退回。

得知这个消息,我心里竟莫名地好受了一些。还好,温阙不喜欢我,她似乎……也同样不喜欢别人。

我独自一人,去了山中一座极为隐蔽的清凉寺。我将我与她的生辰八字交给了寺中方丈,请他合算。我想,若是八字相合,我便竭尽全力,去挣一份泼天的功劳,以此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可我没想到的是,方丈在看过八字后,并未言吉凶,只是给了我一枚护身符。

他说:“此女子的八字命格出现了变数,恐有死劫降临。她家中将逢巨变,此劫生还希望渺茫。唯有这枚开过光的护身符,或可保住她一丝精魄不散,但最终能否归来,还要看她自己心中的执念与所愿。”

我将那枚护身符,亲手交给了温阙。

那是我第一次,笨拙地向她袒露心声,可她好像对情爱之事,尚处在懵懂之中。

不过,看到她真的将护身符贴身戴上时,我心底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期盼。至少,她并不排斥我。

我愿意给她时间,我愿意等。

可我心中又时时担忧着方丈所言,那所谓的“死劫”,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头。我日日派人小心留意着温府的动向,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千防万防,唯独那一日,我用赫赫战功求来了赐婚的圣旨,却还是……错失了温阙。

温阙死了。

死在了她十七岁生辰后的第十七日,温家对外宣称,病逝。

东郊有悍匪作乱,扰得附近镇子民不聊生。圣上发了旨意,我自请前去剿匪。

我中了一箭,在弥留之际,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生,若能等到温阙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日,我陈执,必护她一生无忧,爱她一世周全。

我没想过,我竟然真的……有了下一世。

我们再次相见,是在温府。

我走在熟悉的青石路上,看着院中飘落的枯叶,远处的庭院之下,站着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身影。

温阙,我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擦肩而过,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我心中默数着,她还不叫住我吗?

“九爷,请留步。”

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极力掩饰住心底的狂喜与雀跃,转身,故作淡漠地问:“温家姑娘有何事?”

“过了这个冬天,便是小女的十五岁生辰了。陈九爷……能在那时,将我娶走吗?”

我紧紧盯着她的眸子,那里面,没了前世的天真烂漫与活泼,像一口冬日的深渊,蓄满了无尽的算计与筹谋,还有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化不开的痛苦。

她变了,和前世的她,完全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说,我是天子近臣,是九门提督,定能向圣上求得一纸赐婚。

她不知道,那道赐婚的圣旨,我早已拿到。

她更不知道,为了能再次拥抱她,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世。

温阙第一次对我展露出她对温家人的狠绝,是在温家庶子温俞入大牢那次。

那名倚红楼的姑娘染上了花柳病,本就是我故意放出的风声,也是我刻意安排,让温阙知晓的。

我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我只想着,无论她想做什么,但凡我知晓,我便会倾尽全力,助她一臂之力。

后来,我隐约猜到了温家那些肮脏的内情。

那个梁先生被我抓住后,不过是受了地牢里第一道开胃小菜般的酷刑,便哭喊着将所有事情都老老实实地招了。

温家,竟然如此狠毒。

温阙那样好的姑娘,我捧在手心都来不及疼惜,却被他们那般折磨。我想起上一世,温家昭告天下,说温阙因病而亡,看来,那不过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谎言。

我将梁先生放了回去。

因为我知道,温阙一定会去找梁先生。

临走前,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一句:“梁先生,你若是敢逃,或者敢耍什么花样,我这大牢里,剩下的十八种酷刑,随时等着你回来一一品尝。”

我很想见温阙。

可她极少出门,我又实在不方便,总是寻借口去温府。

那一日,我实在忍不住,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温府街角,想着哪怕只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心里也能满足。

没想到,她竟真的跟在一个陌生男子身后走了出来。

那男人一身白衣,腰悬佩剑,身姿挺拔,模样生得极好。

“他是谁?”我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看到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指掀开,那指尖圆润,透着健康的薄红。须臾之间,一张娇俏的小脸探了进来。

她脖颈上的绒毛领子,衬得她微红的眼角和鼻尖越发楚楚动人,活脱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可爱得紧。

只是一瞬间,我心底的火气便降了一半,可嘴上还是忍不住酸了一句。

她嗔怒地睨了我一眼,那娇羞的模样,像极了闹别扭的小媳妇。她说:“他是我二哥。”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她身上独有的清甜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这个丫头,简直是要了我的命。

我恨不得明日此刻,就敲锣打鼓地将她娶进门。

我将那道早已备好的赐婚圣旨,展现在她眼前。抬眼之间,我看到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只是,那光亮里,却少了我所期许的喜悦。

温温,是不是只有等你的仇都报了,你才会真正放下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悲凉?

温襄找到我的时候,二话不说,直接将剑架到了我的脖颈上。

我抬了抬手,示意那些闻声涌进来的侍卫都退下。

“你为何非要娶我小妹?”他冷声质问。

我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冷笑一声:“我该叫你一声温襄,还是……谢襄?”

他身体一震,手中的剑又向我脖颈刺进了一分。一丝血线,顺着剑刃流了下来。

“当年,谢将军战败,惨死边陲。上京谢家老祖听闻噩耗,当夜便去了。偌大的谢府,只留下谢将军的遗孀,奈何她产下一子后,也悲痛过度,随之而去。”

“碰巧,温夫人与谢夫人是闺中密友,便不忍故人之子流落在外,将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收留了下来,对外只称是自己所生。”

“我本不知这些陈年旧事,奈何因为温阙,我总要将温家查个底朝天,才肯放心。”

“你如今拿剑指着我,是因为护妹心切,还是……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温襄气急,怒道:“你!”

我挥手,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那把精钢长剑竟应声而断。

“我与温阙的婚事,是圣上做主赐婚,而我陈执,也确实倾心于她。此一生,我只愿有她在身侧,爱她一人,护她周全。”

“我不知你信不信这前世今生之说。上一世,我与她,错过了。所以重来一世,我陈执,绝不放手。”

温峥被打入死牢,我派人送去了金线和银针。

我从梁先生那里,知晓了所有的一切。

我忍着剜心之痛,决定要让所有伤害过温阙的人,都一一品尝她曾受过的苦。

我本来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将梁先生带回地牢,让他尝遍所有刑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是对他最终的惩戒。

可当我推开那扇门的一瞬间,我看到温阙手持一把匕首,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反复扎在已经死透了的梁先生身上。

她的脸上,流淌着血和泪,早已分不清彼此。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空洞得可怕。

她的嘴唇,在喃喃低语。

我听见她说:“陈执,我好疼。”

那一刻,我的心,被碾得粉碎。

那么好的温阙,究竟是受了怎样地狱般的折磨,才会疼成这样?

我后悔至极。

那时,我为何不在她的身边?

那时,我为何没有能力护住她?

幸好,幸好她再活一世,幸得有那枚护身符。

我将她脖颈上那根早已失去灵气的红绳抽了出来,她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攥住那枚符。

温温,你可知,我何其欣慰,当年求得的那枚护身符,能让你重活一世。

而这一世,我定会护你、爱你、疼你,绝无半分虚假,绝无半句欺瞒,真心实意,此生不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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