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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囚凰,君恩蚀骨》作者:雨归来txt下载

摘要:抄家后嫡姐溺亡,三年后我献寿曲,皇后将伴曲声凄惨殒命。为我冠上王妃头衔的夫君,是先帝膝下最小的皇子——洛阳王赵明致。他与当今圣上,虽是同胞兄弟,年岁上却生生隔了二十载春秋。这巨大的年龄鸿沟,使得兄长对这个幼弟的疼爱,几乎超越了君臣之礼,更像是倾注了如山父爱。正因如此,当他长至弱冠之年,皇帝兄长便亲自…
抄家后嫡姐溺亡,三年后我献寿曲,皇后将伴曲声凄惨殒命。

为我冠上王妃头衔的夫君,是先帝膝下最小的皇子——洛阳王赵明致。

他与当今圣上,虽是同胞兄弟,年岁上却生生隔了二十载春秋。这巨大的年龄鸿沟,使得兄长对这个幼弟的疼爱,几乎超越了君臣之礼,更像是倾注了如山父爱。

正因如此,当他长至弱冠之年,皇帝兄长便亲自为他操持婚事,誓要寻一位家世、德行、容貌皆为上品的女子,来匹配他最心爱的弟弟。

万千贵女中,圣旨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曾天真地以为,能嫁给这样一位圣眷正浓的王爷,此后的人生路,定是一片坦途,逍遥自在。毕竟,谁会去为难一个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王爷的王妃呢?

可命运的剧本,从来不按常理书写。现实给了我一记最沉重的耳光。

我们成婚不过三年,我的夫君,那个温润如玉的洛阳王,就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了。

丧信传回京城的那段日子,我府邸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我父亲,镇国大将军,红着一双熬出来的眼,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劝我:“……阿萝,要不你还是回家来吧。爹这张老脸豁出去了,亲自去跟皇上求情,放你归家。”

我端坐在灵堂的素白帷幔下,身上穿着沉重刺骨的丧服,脸上却勾起一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笑意。“爹,皇家王妃可没有二嫁的先例。这顶桂冠既已戴上,便是终身。我呀,还是安安分分地做我的寡妇吧。”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岁,便成了这偌大上京城里,名头最响,也最年轻的寡妇。

壹:空寂王府,新人至

说起来,做个寡妇,似乎也并非全是坏事。

赵明致生前圣眷优渥,又是在风华正茂之时骤然离世,宫里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寻常宫人,都对他怀着深深的惋惜。爱屋及乌,这份怜惜自然也分了一半落在我身上。

我心知肚明,只要我安分守己,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便断然少不了。百年之后,还能以王妃之名葬入皇陵,与他合葬一处,长眠地下。这样算来,好像也并不算太亏。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想得开”。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那位老父亲。他三番五次地登门,明里暗里地劝我脱下这身丧服,重归将军府。“阿萝,你毕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心疼。

我为他续上一杯热茶,茶雾氤氲中,我的笑容显得有些飘渺:“本朝律法虽未明令禁止女子二嫁,可我头顶上顶着的,终究是‘洛阳王妃’四个字。爹,您打算把我嫁给谁?或者说,这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娶一个先帝亲封的王妃?”

一席话,问得我爹哑口无言。他讷讷地张了张嘴,吭哧了半天,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声的、充满了愤懑的嘀咕:“……也忒倒霉!好端端的,洛阳王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赵明致怎么就死了呢。

他素来康健,无病无灾,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他不过是奉了皇命,去遥远的西北代天子慰问边防将士,送些赏赐,鼓舞士气,怎么就成了一趟有去无回的黄泉之旅?

西北的死讯如一匹快马,撞开洛阳王府大门的时候,我正坐在窗边,为他缝制一双过冬的棉鞋,针脚细密,融着我满心的期盼。听到下人结结巴巴的禀报,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他们在拿我寻开心。

“王爷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倒真是胆子大了,什么玩笑都敢开到我头上来了。”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将那双未完工的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理了理裙摆,作势起身往外走,“我这就进宫去,禀明皇后娘娘,让她好好赏你们一顿板子,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我的贴身侍女寒霜,那个平日里最是沉稳的姑娘,此刻却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的声音里带着泣血般的悲鸣:“王妃!王爷……王爷真的没了!西北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军报,说……说西夏人趁夜突袭,王爷为了掩护将士,不幸中了流箭,当场就……就没救回来……”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可我还是笑着,固执地摇着头:“胡说!西夏边境有定安王兄长镇守,他是王爷的亲兄长,沙场宿将,勇猛无双,他自然会护着王爷周全,怎么可能让王爷中箭!”

“你们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定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们了。等王爷回来,我定要让他重重地罚你们!”

我说着,说着,眼前的景象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奇怪,我怎么就哭了呢?

身旁的寒霜早已泣不成声,哽咽着劝我节哀。

我的耳朵里轰隆作响,像是有一万口大钟在同时敲击。我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哀什么哀?

赵明致答应过我,他很快就回来。他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骗我。

他,从来,都不会骗我。

贰:过继之子,名赵琅

可这世上,君子也终有毁诺的时候。

赵明致没有回来,甚至连一具冰冷的尸首,都没能回到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

西北战事吃紧,西夏人如同饿狼般虎视眈眈。定安王赵明珏身为镇边主帅,忙于御敌,实在分不出人手护送赵明致的灵柩回京。再加上时值酷暑,天气炎热,遗体难以保存,只能含悲将他就地安葬在了西北的黄沙之下。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既然没见到,那这一切,便都不能作数。

可日子,终究还是要往下过。

洛阳王膝下无子,香火空悬。皇上忧心他这一脉就此断绝,便动了心思,想让我从宗室里挑个孩子过继,承袭洛阳王的爵位。

皇后娘娘将我召入宫中,握着我冰凉的手,温言劝慰:“这也是为你自己着想,将来老了,身边也有个依靠。”

这话,确实在理。

总不能百年之后,我和他在九泉之下,仍是一对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我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但凭娘娘做主,只是不知……能选谁家的孩子。”

洛阳王这一脉,终归是先帝的嫡亲血脉,又深得当今陛下的看重,这过继人选的挑选,里面的门道和讲究,自然非同一般。

皇后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道:“鲁王府上,有个孙儿,因府中无人照料,一直养在宗人府里。如今刚满两岁,生得白胖可爱。阿萝,你若是愿意,本宫便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鲁王是皇上的庶长兄,曾在先帝在位时因牵扯谋逆大案而被处死,阖府流放。皇上登基后心怀仁慈,为他们平反昭雪,但偌大的鲁王府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可怜的幼孙。

这个人选,确实是个好人选。身份足够,又没什么背景牵扯,不会引来非议。

只是不知道,赵明致会不会喜欢。

我们新婚燕尔之时,他曾拥着我,在耳边低语,说要与我生上四五个孩子,男孩像他,女孩像我,把这偌大的王府填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我那时还故意与他玩笑:“那你可要当心了,我家的血脉里可都带着几分跋扈之气,小心我给你生一窝横行霸道的小霸王。”

赵明致听了,只是朗声大笑,将我搂得更紧:“那也不怕,只要是你生的,无论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他说话时眼里的蜜意,至今想起来,都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可是,蜜糖若是甜过了头,便会泛出蚀骨的苦涩。

从往事的回忆中抽离,我脸上的笑意淡去,对着皇后,平静地回道:“全凭娘娘作主,臣媳没有意见。”

皇后娘娘闻言,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目光中满是哀伤与怜惜,轻声唤了我一句:“……阿萝。”

我冲她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怕我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也怕我从此一蹶不振,沉溺在伤痛中无法自拔。

可我自己却觉得,我好像,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悲伤。

赵明致虽然是我的夫君,可当初,我并非因为倾心于他才嫁给他。待字闺中的那些年岁,我对未来夫婿的想象,不过是“如意郎君”四个字,至于是谁,似乎都可以。我甚至不求他家世显赫,权倾朝野,只盼着能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已是上上大吉。

所以,赵明致死了,我只是觉得……可惜。

非常,非常的可惜。

叁:热闹与空寂

皇后的动作很快。

自我点头应允后不过半月,那个名叫赵琅的孩子,便被一顶小轿送到了洛阳王府。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奶嬷嬷。那嬷嬷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见到我时,显得局促不安,慌忙地给我行礼。

我朝她伸出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来,让我抱抱。”

嬷嬷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怀里懵懂的孩子,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了我的臂弯里。

我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拨浪鼓,在他眼前轻轻摇晃。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生,看见那红红绿绿的小玩意儿,立刻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山间的泉水。

寒霜在一旁看着,眼里也满是喜爱,转身去取了些甜糯的糖果来给他。

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抓了一大把,却没急着往自己嘴里塞,反而扭过头,努力地将一颗沾着他口水的糖,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微微一怔,奶嬷嬷见状,忙在一旁讨好地说道:“公子这是喜欢王妃呢。”

我笑了笑,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长了一张肉嘟嘟的圆脸,一双黑葡萄似的杏眼,头发细细软软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像抱了一个饱满多汁的大西瓜。

原来,这就是孩子的触感。

我忍不住将脸颊贴在他软嫩的脸蛋上,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地开口:“叫……母妃。”

赵琅的回应,是“噗”的一声,一口口水精准地喷了我一脸。

奶嬷嬷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地要把人接过去。

“不要紧。”我用袖子随意地抹了一把脸,抱着他站起身,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走,母妃带你去看给你准备的新屋子。”

皇后娘娘说得没错,有个孩子在身边,总归是个伴。

这洛阳王府,亭台楼阁,千叠万重,以往只有我一个人住着,说不寂寞是假的。

其实,过继孩子这件事,皇后之前就明里暗里与我提过数次,只是我一直没有松口。若不是我爹执意要将我带回将军府,我可能到现在也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家,本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没有与他商量,就擅自做主带了另一个人回来,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赵明致若是有朝一日能入我梦来,质问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现在好了,我总算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可以对他说,不是我要带回来的,是皇后娘娘体恤我,特意赏赐的。

而且,我要是再不松口,我爹恐怕就真要把我从王府里拖回家,另觅良婿了。

赵明致,你那么爱吃醋的一个人,也一定不想看到我改嫁的,对不对?

肆:除夕夜宴,故人归

养一个孩子,比我想象中要麻烦得多,但也比我想象中要快乐得多。

赵琅的性子格外活泼,而我又不愿用规矩拘束他,以至于他成日里在王府里上蹿下跳,满院子乱窜,把府里的下人折腾得够呛。

他捣蛋的时候,我便常常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凉亭里,静静地看他。

看着他,我总会想起我自己的小时候。

我母亲早逝,我爹怜我自幼失母,从小便对我百般纵容,几乎是有求必应。如此一来,倒是把我养成了一个与“名门闺秀”四字毫不沾边的野丫头,在上京城的贵女圈里,算是个异类。

当初皇上为洛阳王选妃,圣旨下来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选中我。

我爹当时喝了点酒,捻着胡须,颇为得意地说:“还不是因为咱家手里握着的那点兵权?不然你以为,凭你那点名声,洛阳王那样的金尊玉贵的人物,能看得上你?”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洛阳王赵明致,自小便被寄予厚望,满腹诗书,是由皇上亲自请来的大儒悉心教导长大的。他出生没两年,先帝便驾崩了,临终前将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二十岁的幼弟,亲手托付给了新帝。皇上抱着这个嗷嗷待哺的弟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万幸的是,他并没有被养成一个纨绔子弟,反而出落成了一位进退有度、温和谦让的翩翩贵公子。

他那样的人,按理说,应该是不太喜欢我家这种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将之家的。

成亲之前,我一直惴惴不安,担心他会看不起我,嫌弃我的出身。

可我们第一次在宫宴上遥遥相见,他身上全然没有皇子的倨傲与盛气凌人。他隔着人群,对我遥遥一揖,俯身行礼,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阿萝姑娘,在下赵明致。”

然后,他缓缓抬眸,对我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春风拂过三月柳梢,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未来的夫君,竟然生得比我这个上京城有名的美人还要好看几分。

我下意识地用团扇遮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我觉得,这门亲事,真是好极了。嫁给一个君子如兰、温润待人的王爷,总比嫁给那些骄横跋扈的皇子要强上千百倍。

赵明致这么好,待我,肯定也不会差。

我们两个,一定能成为上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可谁能想到,结局竟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他没有纳新人,没有变心,可这个家,还是散了。

人生在世,真是半点不由人。

庭院里,赵琅正在池塘边费力地捉着锦鲤,清脆的咯咯笑声像长了翅膀,拂过院中的每一片树叶。可这偌大的洛阳王府,还是显得太空,太空了。

多一个孩子,似乎也无法填补那些因他离去而留下的空缺。

我也不想让任何人来填补。

西夏离上京那么远,他就算是要回来,也得走上很久很久。我总得,给他留点位置。

……

这年的除夕夜,皇后娘娘特意下了懿旨,让我带着赵琅进宫一起过。

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王府,触景生情。

赵明致还在的时候,我其实是宫里的常客。我幼年丧母,从未体会过母亲的温情。后来嫁入皇家,因皇后娘娘与我母亲的年岁相仿,我竟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如同母亲般的温暖与贴心。

皇后也很乐意见我。

洛阳王幼时曾与太子一同养在中宫膝下,他的王妃,皇后自然是当成亲儿媳妇一般看待的。甚至,比对太子妃还要更亲厚几分。毕竟太子妃性子冷淡,不喜言笑,跟皇后娘娘总隔着一层,我却不同,我是个天生的人来疯,一进宫就能把皇后的霞光殿闹得鸡飞狗跳,欢声笑语不断。

只是这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霞光殿里一如往昔,太子妃正带着小皇孙给皇后请安。我到的时候,她正准备告退。

我连忙屈膝,给她行礼。

太子妃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身边的赵琅身上,顿了顿,突然开口道:“节哀。”

我微微一愣。

“节哀”这两个字,这两年里我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再深的伤痛,经过时间的冲刷,似乎也该淡了。我只是没想到,一向惜字如金的太子妃,会主动与我开口。

她平日里,可是连多看人一眼都嫌麻烦的。

我敛下心神,回道:“谢太子妃关心。”

太子妃没再说什么,颔首示意后,便带着小皇孙径直走了。

我走进内殿,皇后显然也听到了太子妃那句话,见我进来便拉着我的手道:“她就是那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性子,阿萝,你可千万别跟她置气。”

“怎么会呢?”我笑着摇头,“太子妃的秉性我还是知道的。娘娘放心,我懂的。”

皇后娘娘这才松了口气。

说起来,她也是不容易。摊上太子妃这么个冷冰冰的儿媳妇,皇后不知道在背后操了多少心。可谁让太子妃出身当朝第一世家,又与太子是青梅竹马,情根深种。皇后是个心善的母亲,实在做不出那棒打鸳鸯的恶事。

伍:故人归来,物是人非

宫宴依旧是记忆中的热闹非凡。

皇上说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泥于礼数,让大家随心所欲。先帝的十几个儿子,如今还留在上京的也有七八个,个个携妻带子,将偌大的昭阳殿塞得满满当当。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我身边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

赵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失落,贴心地凑到我身边,将一个剥好的橘子塞进我手里,然后趴在我耳边,用软糯的声音唤我:“母妃。”

我垂下眉眼,用鼻尖蹭了蹭他柔软的鼻头,低声说了句“多谢”。

宴席间的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我心不在焉地提着酒壶,一杯接一杯,喝了个半醉。

寒霜弯下腰,在我耳边轻声提醒我不要再喝了:“王妃,当心伤了身子。”

我说,我没醉。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一名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启禀皇上!定安王……定安王殿下回京了,正在殿外候旨!”

我手一抖,酒杯应声而倒,温热的酒液打湿了华美的桌案。我有些恍惚地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大殿门口,缓缓走进来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

定安王赵明珏,是先帝的第十三子,此前一直奉命驻守西北,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和赵明致,竟然有几分相像。

不,不是指长相,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态和背影。隔着一段距离,在殿内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下,恍惚间,我竟以为是哪个故人回来了。

但我终究还是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因为他的脸上,覆着一张冷硬的玄铁面具,将他大半张脸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听闻西北一战打得极为惨烈,洛阳王战死沙场,定安王也身受重伤,并且伤及了容貌。从那以后,他便终日以面具示人。

可伤了脸,总比丢了命要好。

我宁愿赵明致断了腿,或是瘸了脚,只要他能回来,我都愿意。

可是,并没有如果。

在他死去的这两年里,我一直觉得,“西北”只是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传说,是一个隔着千山万水,任由我想象的戏台子。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今,定安王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他的存在,像一块巨石,将我所有的自欺欺人,都砸得粉碎。

皇上与皇后正围着他,关切地询问着他的伤势和近况。那些嘘寒问暖的话,我却一句也听不下去了,只能仰起头,将杯中剩下的苦酒,一饮而尽。

陆:迟来的生辰礼

除夕夜,毕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即便是天子之家,此刻也尽力维持着一团和气。

定安王正与几位皇兄说着西北的趣闻,我却再也坐不住,悄然起身,独自一人走出了温暖如春的昭阳殿。

殿外的冷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瞬间让醉酒后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却又好像让那份醉意沉得更深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披风。

其实我很少会醉。我爹就是个出了名的酒坛子,我自小被他抱在怀里,耳濡目染,也沾染了他不少能饮的坏毛病。与赵明致成亲后,为了匹配他那温润君子的形象,我乐于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贤良淑德、滴酒不沾的大家闺秀。但如今,却再也不需要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他已经死了快两年了。

我没有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哭瞎双眼,或是追随他而去。我甚至,没有疯。前些日子,寒霜给我量裁新衣的时候,还念叨着说我比去年胖了两斤。

做寡妇做成我这个样子,怕是背后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我回过头,便看到了定安王那道孤直的身影。

他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露在面具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我用力甩了甩头,再定睛看去,那愁绪又消失不见了,果然是我的错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十三皇兄。”我收敛心神,转身朝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连说话的腔调都与赵明致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温和,让人听着熨帖。

“王爷怎么出来了?”我问。

定安王向前走了一步,站到我身旁,反问我:“那弟妹呢?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冷风?”

我说:“喝多了,出来醒醒酒。”

定安王与我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种极为沉重的语气,说了一句:“对不住。”

我就知道,这一幕是免不了的。我的夫君,在他的地盘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的,他作为兄长,难辞其咎。

如果我是个不讲理的泼妇,此刻就应该冲上去,拽着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让他还我夫君。

可他们赵家的皇子,不像其他前朝那般兄弟阋墙。他们手足情深,关系极好。赵明致生前,就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带着崇拜的语气,提起他这位英勇无敌的十三皇兄。

我不想让他,在兄长面前丢了体面。

所以我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一句:“王爷不必自责。”

“这只是个意外,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定安王听完我的话,似乎并没有感到释然,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通体温润的玉簪,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十六弟在西北的集市上给你买的,他说是……要送给你的生辰礼。”

我的目光微微一动,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但很快,脸上便重新露出了得体的笑意。

“这样啊。”我伸手接过那根玉簪。玉料并非什么上乘的好料子,但簪头雕刻的那串小巧的铃铛,却栩栩如生,精致异常。赵明致,他总是最懂我的喜好。

我抬头,对他道:“多谢十三皇兄,替他带回来。”

他离京的时候,是初夏五月。我的生辰,在深秋九月。

本来我们说好的,他去西北办完事,两三个月便立刻赶回来,绝不会耽误了帮我庆生。

但最终回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如今,这份迟到了近两年的生辰礼,也终于回到了我的手中。

可是赵明致,你,却还是杳无音信。

我低下头,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玉簪,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给捏碎了。

过了半晌,我才重新抬起头,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声音问道:“他走的时候……疼吗?”

寒霜说,是一箭穿心。他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知得疼成什么样。

定安王的眼中,瞬间漫上了浓重的哀伤,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他……”

“算了。”我却猛地打断了他,“皇兄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我怕他死状可怖,我听了,夜里会做噩梦,会再次哭湿枕头。

毕竟,因为我总是夜不能寐,寒霜已经担忧得扬言要给我请太医来瞧瞧了。我不想再让身边的人为我担心。

我将玉簪妥帖地收进袖中,对他颔首笑道:“多谢十三皇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进去了。”

我说完,便要转身,定安王却像是情急之下,突然伸手扯住了我的袖子:“等等——”

这个举动,对于叔嫂而言,实在有些冒失了。

定安王见我蹙眉,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松开了手,将手背到了身后。“抱歉。”他低垂着目光,缓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慢慢地说道:“弟妹……要保重身体。十六弟若是在天有灵,也绝不希望看到你如此伤心。”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反问:“会吗?”

定安王猛地一怔。

赵明致要是真的怕我伤心,就不会死得那么干脆,那么容易。

就算是爬,他也该从黄沙里爬回来见我。

可是,他在哪呢?

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魂魄,什么在天之灵,不过都是活人拿来欺骗自己的谎言罢了。

我没有再等他的回答,转身,决然地走进了那片喧嚣的光影里。

柒:谁该死

除夕宫宴之后,我便不大愿意出门了。

我爹怕我一个人在府里闷出病来,特意扛了一整只处理干净的肥羊到王府,说要给我露一手,做他最拿手的烤全羊。于是,我们父女俩便在院子里生了一个大大的炭炉,裹着厚实的大氅,缩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吃肉。

我爹显然也知道了定安王回京的消息,话里话外都在嫌弃他是个不祥的扫把星,嘀咕着说他好好地在西北待着就行了,跑回来做什么,纯粹是给人添堵,讨人嫌。

我被他逗笑了:“皇上也想念他这个弟弟了。爹,你说话可得注意点,要是被人听了去,到宫里告你一状,我可不救你。”

我爹重重地哼了一声:“老子的命硬着呢,还轮得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救!”

说着说着,他又绕回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开始后悔当初没有早早地给我另说一门亲事。

“爹麾下那个谭副将就不错,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个长命百岁的相。”

我懒洋洋地翻着烤羊,漫不经心地回敬他:“当初您第一次见到洛阳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当时说,他当真是芝兰玉树,仙人之姿,跟咱们家这种粗人就是不一样,我嫁给了他,是咱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祖宗面上都有光。”

被我当面戳穿,我爹不免有些讪讪的。

“爹这不是心疼你吗!”他提高了音量,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你说说,那定安王也真是的,除夕夜宴,他居然还敢出现在你面前,这不是存心往你肺管子上戳刀子嘛!”

“还好,”我淡淡地说,“还没戳烂。再说了,赵明致都死了这么久了,我早就没事了。”

我爹一脸不信地凑过来:“真的?”

“真的真的,您烦不烦啊?”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大脸,“不然您以为我怎么能胖了呢?”

我爹将信将疑地在我脸上细细端详了一番,最后不得不捏着我的脸颊,承认:“嗯,是圆润了些。”

我爹烤羊的手法的确一流,我们父女俩吃得肚皮滚圆,又喝光了两坛子烈酒。最后,我爹不胜酒力,直接醉倒在了花园的石凳上。

我唤来下人,把他拖到了厢房里安顿好。

寒霜见我一个人坐在炭火边发呆,便蹲在我身边,细心地为我掖了掖披风的衣角。

炭火徐徐地燃烧着,火星子一明一灭,看得人眼睛都像是糊上了一层浆糊。我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冻傻了,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你说,那日死在西北的,怎么就不是定安王呢?”

寒霜吓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伸手捂我的嘴,惊慌失措地“呸呸呸”了好几声:“王妃慎言!快别说这种胡话!”

被她这么一吓,我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伸手抹了一把脸。

寒霜还想再劝我几句:“王妃——”

她刚开了个头,门房那边就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禀报道:“王妃,府外……府外定安王殿下求见!”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寒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变了调:“他……他来干什么?!”

我站起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来就来了,让他进来吧。”

第九章:寒霜与余温

定安王赵明珏踏入我这方狼藉小院时,整个人仿佛是从塞北的冰天雪地里捞出来的,肩上、眉梢,都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京城的风雪似乎都对他格外偏爱,将他雕琢成了一尊沉默的冰像。

他此番是回京述职,行程紧迫如战报上的军令,片刻都不能耽搁。临行前,却还是绕道至此,说是要来看看我。

我心中了然,赵明致的兄长们,个个都是情深义重的好哥哥。他既做到了兄长的本分,我自然也要尽到弟妹的礼数。我从歪倒的酒坛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王爷挂心了,我一切都好。”

我的目光平静,扫过他被风霜侵袭得有些干裂的嘴唇,和他那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冷冰冰的玄铁面具。

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缓缓扫过这满院的残局——东倒西歪的酒壶,啃得只剩骨架的烤羊,还有那在寒风中明明灭灭,仿佛随时都会熄去的炭火。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被酒意染红的脸颊上,沉声问道:“又喝酒了?”那声音像是被冰雪打磨过,低沉又沙哑。

“嗯,”我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没喝多少,就是贪杯,应个景罢了。”

定安王闻言,陷入了一场长久的沉默。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沉默而凝固,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烈酒伤身,弟妹当爱惜自己。”

“道理我都懂。”我轻声应着,重新在火盆边坐下,冰冷的石凳激得我一个哆嗦。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那上面还残留着我方才的体温,“十三皇兄若是不急,不妨坐下一同取暖?这烤全羊是我爹亲手炮制的,您应当尝过他的手艺,今日正好评判一番,看看老将军的功夫有没有因为安逸日子而退步。”

定-安王的身形有那么一瞬的僵硬,但他最终还是沉默地撩起衣袍,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上京的冬日,天寒地冻,连呼出的气都能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我搓了搓早已冻得通红的双手,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上好的银骨炭。火苗“腾”地一下窜高,将我们二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定安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学着我的样子,将双手凑近炭火。

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与他素未谋面几次,记忆里他总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模样。可此刻与他并肩而坐,在这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院落里,我心中竟涌起一股奇异的安心感。

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是赵明致此生见的最后一人。我靠近他,就仿佛能从他身上沾染到一丝属于赵明致的、来自遥远西北的尘土气息,就好像……离那个人更近了一些。

“十三皇兄定在何时启程?”我率先打破了这片沉寂。

“后日一早。”定安王的声音在火光的映衬下,似乎也添了几分暖意,“西夏那帮豺狼总是不安分,边境离不开人,我必须尽快赶回去镇着。”

我轻轻“嗯”了一声,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这些年来,大周西北边境的万里安宁,几乎是靠定安王一人一骑,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若没有他这尊“定海神针”镇守国门,西夏的铁蹄恐怕早已踏破贺兰山,长驱直入。

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能与西夏国君那头嗜血的“雪原狼王”正面抗衡的,普天之下,唯有定安王赵明珏。

他在,则西北在。

想到这里,我方才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让他代赵明致去死的念头,实在是罪过至极。

毕竟,折损一个无心权位的洛阳王,于朝堂大局无伤大雅。可若是定安王倒下了,那西北边境的天,恐怕顷刻间就要塌了。

定安王似乎并未察觉我心中这番波澜,他凝视着跳跃的火焰,缓缓开口:“我见过赵琅了,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性子也活泼。十六弟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很喜欢他。”

“会吗?”我有些不确定地反问。赵明致那个人,心思比谁都深,喜好也比谁都怪。

“会的。”定安王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听了,反倒觉得有些好笑。连我这个与赵明致同床共枕三年的妻子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这个常年驻守边关的兄长,倒像是成了赵明致肚子里的蛔虫,对他了如指掌。

“他喜不喜欢,其实也无关紧要了,”我将一根枯枝丢进火盆,看着它被火焰迅速吞噬,化为灰烬,“反正,他也永远见不到了。”

我的话音不高不低,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戳破了我们之间刚刚升起的那点温情。定安王再次语塞,面具下的神情晦暗不明。

我并非有意要让他难堪,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

我自小被父亲娇惯得性子骄纵,说话向来随心所欲,不懂转圜。按理说,我这样的性情,根本不适合嫁入规矩森严的皇家。即便侥幸攀上了高枝,也注定会被视为异类,遭人厌弃。

可偏偏,我遇上了同样性情诡异的洛阳王赵明致。

他非但不曾看低我这份“无状”,反而视若珍宝,欣赏不已。

成婚三年,他予我旁人眼中最不值钱的温情,予我皇家媳妇最难得的敬重,予我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冷的暖意……那些我曾在少女时期对未来夫君的所有幻想,赵明致一个不落地,全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所以,我怎么可能不遗憾,怎么可能不心痛呢?

这世上,死了一个赵明致,便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赵明致了。他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绝响。

第十章:未亡人的执念

炭火猛地爆裂一声,一粒灼热的火星飞溅而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定安王的玄色衣袍上,瞬间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暗黑色小点。

我的思绪被这声轻响拉回现实,往事如潮水般翻涌,让本就因饮酒而昏沉的头脑愈发胀痛起来。

定安王仿佛没有察觉衣袍上的瑕疵,他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此次回京行色匆匆,军情紧急,未能将十六弟的遗骨带回,还望弟妹莫要怪罪。”

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西北战事突变,洛阳王战死沙场,定安王这才得了一道特旨,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地赶回京城。听闻这一路上,他几乎是人歇马不歇,累死了好几匹良驹。

如今,一顿年夜饭刚刚落肚,他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回那个风雪连天的修罗场。

“无论如何,希望弟妹节哀顺变,切莫过度伤心。十六弟他……他心中总是记挂着你的。”他笨拙地安慰着,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死人的记挂,我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不过是些空洞的言语罢了。

“十三皇兄不必心怀愧疚。”我抬起眼,直视着他,“人的生死,皆有定数。洛阳王福薄,我亦是命浅,这与十三皇兄并无干系。”

说完,我将手中最后一截木炭扔进火里,缓缓站起了身。定安王也随之起身,面具后的目光复杂难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的眼睛,透过面具上那两个孔洞看过来,真的和赵明致很像,像得让我心口发紧。

可惜,我永远也看不到这张面具下的全貌,否则,或许还能对着这张相似的脸,稍解我那无处安放的相思之苦。

但转念一想,幸好看不到。若是真的一模一样,我怕我会疯。

“冬日里天黑得早,十三皇兄还要回去整顿行装,我就不多留了。”我下了逐客令,语气疏离而客气,“阿萝在此,预祝十三皇兄此去一路平安,武运昌隆。”

我的意图如此明显,定安王纵有再多的话,也不好再继续逗留。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院门口走去。然而,仅仅走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下,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如果——”他似乎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唇,在我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如果十六弟没有死,你……最想跟他说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专注,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荒唐的错觉——好像赵明致真的没有死,他就站在我面前,借着他兄长的口,问我这个问题。

可……他若是没死,为何不回来见我?

他是天子最宠爱的幼弟,是父皇母后捧在心尖上的宝贝。这天下之大,只要他想,何处去不得?何人见不得?

这个问题,我本不想回答,这无异于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可定安王问得如此郑重,我若置之不理,倒显得我太过无礼。

于是,我收起了所有的漫不经心,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会跟他说,他要是今年之内能回来,我从前生的那些气,就一笔勾销,我原谅他。可他让我等得越久,我心里的怨气就会积攒得越多。”

我顿了顿,迎着他复杂的目光,补充完了最后一句话:“也许等到最后,这怨气磨光了所有的情分,我就……再也不原念谅他了。”

定安王听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飞过。

半晌,他一言不发,决然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去了。他的背影融入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目送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特意跑来这么一趟,就为了问一个如此没头没脑的问题,仿佛这样,就能抚平我心中的伤痛,宽慰我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何其可笑。

第十一章:宫闱深处的秘密

定安王的到来与离去,就像一阵从京城上空掠过的疾风,除了在我心湖中投下一圈短暂的涟漪,并未在这座繁华的都城留下太多痕迹。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过着。倒是皇后娘娘,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赵琅,说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总在府中野着也不是办法,让我得空把他带进宫里,跟着太子一同读书。

“太子身边没有年岁相仿的兄弟,平日里又总跟他母妃待在一处,性子养得有些过于沉静了。”皇后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正好赵琅活泼机灵,让他俩做个伴,也能互相补一补性子。”

我浅笑着应下,却也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只怕太子妃那边……会不乐意。”

“我问过她的意思了,”皇后嗔怪地拿指头轻轻戳了戳我的额头,眼神里满是宠溺,“旁人家的孩子,她或许不愿,但你家的阿萝,她是一百个愿意的。”

我顺势歪进她温暖的怀里,闻着她身上那股常年礼佛而染上的、清雅的檀香味,笑着打趣:“看来还是我的面子大,竟让太子妃如此高看。”

皇后被我逗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殿内霞光满溢,将那尊金身佛像映照得宝相庄严。

忽然,皇后的动作一顿,她轻抚着我的长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阿萝,母后问你,如果……如果有一个人,他欺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却只看到皇后柔和的侧脸。我故作轻松地答道:“那要看是谁了。若是些不相干的人,骗我欺我,我只当是出门踩了狗屎,自认倒霉便是。可若是我放在心尖上的至亲之人……那我绝不原谅。”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

皇后的呼吸一滞,似乎被我的话噎住了。她沉默片刻,又尝试着说:“若……若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娘娘说的是谁?”我追问道,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皇后却又不答了。她松开我,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淡淡地说:“罢了,不过是我随口白说一句而已,你也就当我白听了吧。”

我也只好将满腹的疑云压下,权当是自己多心了。

……

赵琅很快就被送进了宫,开始了伴读生涯。

他每日清晨入宫,傍晚时分再由府里的马车接回。我时常会亲自去接他,一来二去,前往东宫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太子身为储君,每日里政务繁忙,忙得脚不沾地,我与他倒是碰不上几面。反倒是与那位素来清冷的太子妃,因着接孩子的缘故,见面的次数多了不少。

太子妃是个不爱言辞的女子,性子冷,话也少,但处理起东宫的庶务来,却是一把的好手,事无巨巨细,井井有条。她面前那些堆积如山的账本子,我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头晕脑胀,真难为她能将那些繁杂的数字理得清清楚楚,不出半分差错。

“十六皇婶若是觉得乏了,便去偏殿的软榻上歇息片刻吧。”

她见我频频打着哈欠,眼角都渗出了泪花,便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对我轻声说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掩着嘴的手,脸颊微微发烫。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天冷的缘故,总想喝上几口烈酒暖身。酒喝得多了,寒霜那丫头又趁机给我添了许多滋补的汤药。结果就是,我夜里睡得极不安稳,总是盗汗淋漓,频繁惊醒,白日里自然就萎靡不振,困顿不堪。

“让太子妃见笑了,”我强打起精神,“其实我也不算太困。”

太子妃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像是在说:你就嘴硬吧。

我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只好悻悻地别过脸,假装欣赏她宫里的菊花。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秋日。东宫庭院里的秋菊开得极盛,一盆盆,一簇簇,金黄灿烂,像是融化的金子一般,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明致生前也极爱菊。花中君子嘛,配他那清风朗月的性子,倒是相得益彰。

只是我天生不是个会侍弄花草的料。他当宝贝一样从别处移栽回来的那盆“金丝垂珠”,被我养了不到半月,就给活活养死了。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在府中养菊了。

前几日我无意中路过他从前那个小花园,那片专门用来种菊花的地,如今已是荒草丛生,连花根都烂在了泥里。

人不在了,就是这样。所有他曾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被磨平,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等到赵琅下学,我便带着他向太子妃告辞。临走时,太子妃却让身边的宫女叫住了我,硬是让人从花圃里挖了一大盆开得最盛的菊花给我。

“这是——”

我有些惊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太子妃身边的宫女也跟她主子一个性子,惜字如金,将沉甸甸的花盆交到我手中,行了个礼便转身退下了。

我只好抱着这个硕大的花盆,在赵琅不解的目光中,出了东宫。

“母妃,太子妃为什么好端端地要送您菊花呀?”赵琅仰着小脸问我。

我低头看着怀中那团盛放的金色,心中一片了然。菊花,多是用来凭吊逝者,寄托哀思的。

算算日子,洛阳王的三年冥祭,快到了。她此举,应该是想让我用这盆菊花,去给赵明致的牌位上一炷香吧。

原来……已经三年了吗?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第十二章:储君之责

这一年的除夕夜,宫里格外冷清。既没有召我们这些宗亲入宫,也没有按例举办盛大的除夕宫宴。

原因无他,西北边境的雪,下得太大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压垮了无数房屋,冻死了成群的牛羊。西夏人被饥饿逼得失了理智,如同一群红了眼的饿狼,在边境线上发起了数次疯狂的进攻。即便是到了年关,战事也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皇后在信中与我提及,说定安王本已上了折子,打算回京过年的,如今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不得不取消了行程。

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定安王以前在西北,三五年不回京也是常有的事。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变得如此执着于年节,非要年年赶回来了。

总不至于,真是为了赵明致那一副至今还埋在黄沙下的尸骨吧?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逗笑了。

因为西北战事吃紧,上京城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凝重。街面上少了许多往年此时该有的鲜艳装扮,连百姓的脸上都多了几分忧色。

宫里更是如此。

皇后娘娘率先垂范,下令缩减内宫一应开销用度,将省下来的银钱悉数拨往西北,充作军费。这件差事,便交给了精明干练的太子妃去办。

我想着自己虽不住在宫中,但到底顶着一个王妃的名头,国难当头,理应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于是,我将自己妆奁里那些平日里不怎么佩戴的首饰尽数打包,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梨花木盒子,径直去了东宫。

东宫我近来常来,早已是熟门熟路。然而今日,还未踏入正殿,便听得殿内“砰”的一声,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吓得我当即顿住了脚步。

“我不准你去!”那是太子妃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沉静,变得尖锐而激动,“西北是何等凶险的地方!你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紧接着,是太子略显青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正因为我是储君,才更应该去!如今西北战事惨烈,十三皇叔又在阵前受了伤,军中急需一位皇室宗亲前去坐镇,鼓舞士气。本宫身为储君,此时若不站出来,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为我赵家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吗?”

原来如此。这几日我便听闻,因定安王受伤,朝中正在商议,意欲派遣另一位大将前往西北辅助。只是朝堂之上,诸位大臣争论不休,迟迟未能议定出合适的人选。却没想到,太子竟是动了亲征的心思。

“让别人去又怎么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就是他们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太子妃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太子没有回应,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看来我今日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我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假装自己从未到过,却又听太子妃带着泣音,几乎是崩溃地喊道:“你说你只在后方督战,绝不会有危险!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你忘了当年的十六皇叔吗?他也是天潢贵胄,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最后还不是落得个马革裹尸,埋骨他乡的下场!”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不慎踩断了脚下的一截枯枝,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

“谁?!”太子警觉的声音响起,他箭一般地从殿内奔出。当看清是我时,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从惊愕到尴尬,最后化为一片忐忑,“十六皇婶?”

我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复杂的目光。太子妃也紧跟着走了出来,夫妻二人并肩站在廊下,脸上都是一般无二的局促与不安。

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妃,露出这般手足无措的神情。

我正想开口说句“不要紧”,好化解眼前的尴尬,却不料赵琅与小太子恰好下学归来。

“母妃。”赵琅一眼便瞧见了我,欢快地跑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冲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才向太子行了礼。

小太子也像个小大人似的,一丝不苟地给我还了礼,脆生生地问:“十六皇奶奶是来接琅皇叔回府的吗?”

是,也不是。但眼下,也只能是了。

我正要点头应下,太子妃却突然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站到我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顺势将手中沉甸甸的首饰盒递了过去:“听闻太子妃近来正在为后宫筹措军费一事操劳,我这里也备下了一份心意,聊表寸心,还望太子妃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太子妃面露为难之色:“这——”

她回头看向太子,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太子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说道:“十六皇婶,您不必如此。”

“身为皇家媳妇,理应为国分忧。”我淡淡一笑,目光重新落回到这位俊朗非凡的少年储君身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太子妃方才的话,不无道理。前线凶险,刀剑无情,还望太子殿下三思而后行。”

太子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抿着唇。

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我也不好再多言,便向他们二人点了点头,牵着赵琅的手,转身离开了东宫。

第十三章:老将出征

回府的路上,马车里一片寂静,我一言不发,只是掀开车帘,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母妃,您不开心吗?”赵琅的小手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仰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回过神,勉强对他笑了笑:“不是不开心,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他追问道。

担心什么呢?

或许是担心那对刚刚还在争吵的年轻夫妻,怕他们有情人难成眷属,生离即是死别。也或许,是担心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再多添一个像我这样的寡妇。

我仰起头,透过车窗望向天空。

上京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连头顶那悠然飘过的白云,都透着一股子闲适与安逸。又有谁能想到,就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此刻却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

这万里江山,终究难保万里苍生。

身为皇子,生来便比旁人多了一份无法推卸的使命与责任。

但最终,太子还是没能去成西北。

因为我爹,镇远大将军,在朝堂之上,主动请缨了。

他本就在西北带过兵,与西夏人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对他们的秉性脾气了如指掌。后来因腿上旧伤复发,疼痛难忍,这才卸甲归田,由他的得意弟子定安王接任了西北主帅一职。

这些年,他在上京城里养尊处优,过着遛鸟斗蛐蛐的闲散日子,连城郊的别院都懒得去一趟。可那一日,他却翻出了早已尘封多年的铠甲,擦拭得锃亮,然后重新穿戴整齐,昂首挺胸地走上了金銮殿,请求圣上准他西征。

皇上准了。

……

我在将军府的大门口,等他下朝。

他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便看见了我。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明显一顿,竟是有了几分想要调转马头、落荒而逃的架势。后来大约是觉得,在自家府门口做出这等怕女儿的模样,实在有损他大将军的威名,便故意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板着脸,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还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府。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一路无话。府里的下人们见状,都吓得不敢出声。眼看着就要走到书房了,他终是先忍不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别跟个闷葫芦似的!老子可先跟你说好,这圣旨都已经下了,君无戏言,主意是改不了了!你可别想着用撒泼打滚那套,来给你老子出难题!”

我没有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只是平静地问:“有几成把握?”

我爹被我问得一怔。

我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开始染上风霜的眼眸,一字一顿地问:“都说此次西夏人来势汹汹,异常凶猛,连定安王那样的战神都受了重伤。爹您此去,……能活着回来吗?”

我爹眼中的那份强撑起来的强硬,瞬间就软了下去。

我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继续道:“总不会……也跟赵明致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吧。”

若是那样,可就真的,要了我的命了。

我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爹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心上。他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一把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用他那布满厚茧的大手,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头。

“乖女儿,别担心,爹向你保证,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与温柔。

“爹跟西夏那帮兔崽子打了十几年仗了,可从来就没输过!你信不过洛阳王那小子,难道还信不过你爹吗?”

我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将眼泪鼻涕毫无顾忌地蹭了他一身。他铠甲冰冷,怀抱却依旧温暖。我闷声闷气地应道:“嗯,我信爹。”

我的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战无不胜的镇远大将军。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区区西夏人,又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他可不像赵明致那个没用的家伙。

第十四章:英雄的归宿

我爹出征那日,是个晴天,我没有去送他。

天子亲临城门外,为他设宴赐酒。寒霜回来后,细细地与我描述当时的场景,说我爹是如何的豪情万丈,是如何在万众瞩目之下,连饮了三大碗御赐的烈酒。

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下一刻就要跨上战马,直取西夏王的首级。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爹这个人啊,总是这样。嘴上总说着打打杀杀的日子过累了,想过安生日子了。可朝廷但凡给他一点甜头,许他一份荣耀,他就又会屁颠屁颠地跑去,为赵家的江山卖命。

他一生的荣耀,皆来自于金戈铁马的战场。我懂他建功立业的抱负,也理解他马革裹尸的决心。

可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功名,我只想要一个能在我身边,陪我斗嘴,为我烤羊的,活生生的父亲。

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他出征三个月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抵京城。

镇远大将军,战死于西北。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震惊与崩溃。

也许,西北那个地方,注定是我的业障。所有我在乎的人,都注定要折戟在那片荒凉酷寒的土地上。

寒霜“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身边,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泪眼汪汪地拉着我的手,哽咽道:“王妃,您……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哭。

佛家说,人这一辈子,所能经历的喜乐哀惧,皆有定数。或许是我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所以如今,才到了我渡劫的时候。

我平静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寒霜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回答:“……是、是西夏人夜袭,定安王殿下……被敌军主力围困,将军为了……为了救定安王殿下,最后……力竭而亡……”

我点了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我爹是臣,定安王是君。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理应如此。

何况,我爹死得并非毫无价值。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成功将西夏国君引入了包围圈。那位不可一世的“雪原狼王”,也在那一役中受了致命的重伤,被抬回王帐没多久,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西夏人没了他们最英明的国君,顷刻间便成了一盘散沙。年幼的新君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大周递上了议和的国书。

这场绵延了数年之久的西北战事,终于因为西夏王的死去而画上了句号。

而大周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埋葬了一位闲散皇子,和一位年迈的将军。

何其划算。

第十五章:两笔血债

西北战事既平,定安王也该班师回朝了。他此行,还担负着另一个任务——护送我爹的灵柩回京。

我在上京城的十里长亭外,等他。

这一次,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一辆朴素的马车里。见到我,他立刻掀开车帘,挣扎着想要下车。落地的那一刻,他便弯下腰,咳得惊天动地,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来。

看来,他也丢了半条命。

但他还活着。而他身后那副冷冰冰的棺椁里躺着的人,却永远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抵心脏。

我爹出身贫寒,少年从军,凭借着一腔热血和不要命的打法,一步步走到了大将军的高位。他这一生,共有三件最为得意之事:第一,是娶了我娘这位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第二,是得蒙圣恩,获封镇远大将军;而第三,便是收了一个文武双全、青出于蓝的好徒弟,赵明珏。

所以我想,当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吧。

在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他拼死要救的,一定是他那个了不起的徒弟,而不仅仅是朝廷的定安王。

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实在没什么可为他遗憾的了。

定安王终于止住了咳嗽,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身边,双唇泛着病态的白色,欲言又止。

即便隔着那副玄铁面具,我也能想象得到,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定是羞愧到了极致。

毕竟,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如今欠着我两条命。一条是赵明致的,一条是我爹的。

“王爷无需多言。”我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道歉。人死不能复生,任何言语上的歉疚,都只会让我更加耿耿于怀。“我自己送我爹回家。下面的路,就不劳烦王爷了。”

说完,我示意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寒霜,让将军府的家丁们上前来,准备接替掌车。

定安王却上前一步,急切地唤道:“弟妹——”

我没有再理会他,径直走到马车前,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亲自牵着马,带着我爹,回家。

城内街道两旁,站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人群中,有许多压抑的哭声传来。而我,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未曾流下。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我小时候坐过的那张木马摇椅。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我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笑得咯咯作响。而我爹,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我对面的大树下,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一边喝,一边拍着大腿,自娱自乐地高歌着。

他唱:“今日何须要有泪,将军百战死,千秋烈火生。”

“闻听小儿在旁,却道九转回肠。”

第十六章:最后的请求

朝廷追封我爹为“报恩侯”,牌位供奉于太庙,享万世香火。

我将军府一门,可谓是君恩隆重,荣耀至极。而我,却在办完我爹的丧事之后,一病不起了。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个个都是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寒霜急得嘴角上火,冒出好几个燎泡,衣不解带地守了我三天三夜,才终于用烈酒擦身的老法子,让我堪堪退了热。

大病一场,如抽丝剥茧。

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虚弱无力地靠在床上,听寒霜絮絮叨叨地跟我说,我这次病得如何如何凶险,差点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说皇后娘娘是如何的忧心忡忡,每日都要派人来问上三遍,就怕我有个三长两短。

我听了,只是虚弱地笑了笑:“皇后娘娘,忒爱操心了。”

寒霜这次却没有附和我,她用浸湿了温水的帕子,仔细地给我擦拭着手指,语气低沉地劝慰道:“王妃,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您要是也倒下了,那小世子爷,可该怎么办?”

是啊,我还有赵琅呢。

我要是也死了,他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孩子,在这吃人的洛阳王府里,该如何自处?

我既是将他带进了这座牢笼,自然就有责任护着他,平安长大。

何况,我程阿萝从来就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白花。我的命,硬得很。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将养了半月,我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身体一好,我便立刻进宫,去给皇后娘娘报个平安。

皇后娘娘一见到我,眼圈当即就红了,也不顾什么宫中礼仪,几步上前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连声念叨:“好阿萝,你可算是好了,真是担心死本宫了。”

激动之下,她连自称都忘了。

我任由她抱着,心中划过一丝暖流:“多谢娘娘挂念,阿萝已经没事了。”

皇后放开我,又拉着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心疼地说道:“瘦了,真是瘦得让人心疼。”

这倒是实话。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几斤肉,经此一事,又都还了回去。

皇后许是多日不见我,心中想念得紧,硬是留我在她宫中用了晚膳,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才肯放我出宫。临走时,还特意吩咐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定要好生将我送回府,那架势,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宫殿楼阁,在夜色中连绵起伏,檐角下悬挂的宫灯,洒下朦胧的烛火。我正低头想着心事,一抬眼,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定安王。他孑然一身,在昏黄的灯光下,乍一看去,竟是更像赵明致了。

我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

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可这皇宫,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时候。

他也消瘦了许多,那一身象征着亲王身份的朝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地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永远也好不了了。

“弟妹……身体可好些了?”他先开了口。

我福了福身,语气平淡地回道:“多谢十三皇兄挂念,已经大好了。”

他似乎被我这疏离的态度噎了一下,一时没了话,只是闷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我也懒得开口,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峙着。

他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若是不听完,他大约是不会甘心的。

果不其然,半晌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师傅不在了,小师妹以后若是有事,……就让人去定安王府说一声。”

“小师妹”?这个称呼,倒是新鲜。

皇家最重规矩,从来不兴这种江湖气的称呼。不知道他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将“弟妹”改成了“小师妹”。

我佯装未懂,淡淡地说道:“十三皇兄多虑了。我若真有事,自会进宫向皇后娘娘求助,娘娘宅心仁厚,定会看顾于我。”

他听完我的话,默然半晌,然后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对,还有皇后娘娘呢。”

他看起来是无话可说了。我却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其实,”我抬起眼,迎上他复杂的目光,“倒还真有一件事,的确要麻烦十三皇兄。”

他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光亮:“小师妹请说。”

“请十三皇兄,尽快派人去一趟西北,将洛阳王的遗骸,带回来吧。”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赵明致至今还葬在西北那片黄沙地里。他当初答应过我,等战事平了,就会把人带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食言了。

但我还记着。

西北那地方,对于赵明致而言,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那里没有他的亲人,也没有他的故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连我想去给他上柱香,烧些纸钱,都不能够。

如今,战事已了,万事皆休。也该让他,魂归故里了。

定安王闻言,下意识地张开了口,一个称呼脱口而出:“……阿萝——”

这个称呼,比“小师妹”又更进了一层。

我目露困惑地看着他。好在他先回过了神,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道了句“抱歉”,然后才点头应道:“好,我……我这就派人去办。”

那就好。

“如此,便劳烦十三皇兄了。”

道完了谢,便再也无话可说。我向他微微颔首,算是告辞,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定安王多年不曾回京,如今回来了,宫里都很高兴。

两个月后,赵明致的尸骨也运了回来,随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定安王的王妃和世子。

宫中特意办了接风宴。

但我没去。

赵明致落葬皇陵后,我就去了庙里,我想为他点一盏长明灯。

雪天路滑,马车并不好走。

进了山,万籁空寂,我觉得风景好,供奉完灯,又在庙里多住了几天。

寒霜猜到了我的心思,说如今定安王和王妃世子都回了上京城,日后难免要碰到,王妃要是不想见,咱们就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吧。

“也好过这寺庙里这么清苦。”

身体的苦并不难吃,我也没觉得苦,但是也的确不想见他们夫妻二人。

理智让我保持体面,但情感让我撕裂。

我想躲得远远的。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在山中的第三日,定安王携带王妃也上了山。

大雪皑皑,他们二人拾阶而上,我就站在大殿门口,避无可避。

定安王愣住。

倒是定安王妃,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看了眼定安王,很快明了,唤了我一句“弟妹。”

我也回礼,“十三皇嫂。”

“前几日宫中宴请,没见到弟妹,没想到弟妹是上了山。”定安王妃说完打量了我一眼,又道,“听说弟妹前几日病了,如今好些了吗?”

“多谢十三皇嫂记挂,我已经好了。”

定安王妃说,“那就好。”

眼前的女子温婉大方,她与我一样,都出身将门,我身上没她那么浓重的书卷气。

“十三皇兄与皇嫂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先告辞。”

我俯了一礼,打算离开,恰赵琅从门外奔进来,“母妃!”

路面湿滑,他直直撞进了定安王的怀里。

“小心。”定安王扶住他,袖子里落下一物件,叮的一声,砸在青石地面。

那是一个玉扳指。

色泽偏青,图案看着像是菊花。

我不确定是否看错了,待要细看,定安王已经眼疾手快的把东西捡起来收进了怀里。

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定安王目光躲闪,并不看我。

这反应太过心虚。

我不自觉下了台阶走到他身边,“十三皇兄的扳指能借我看一眼吗?”

定安王勉强笑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弟妹为何要看?”

我不语,只仰头深深的看着他。

我以前只觉得他与赵明致像,如今与他面对面站的近,才发觉他们两人似乎连身高都一样。

他眼尾的睫毛乱颤,像是不安的蝴蝶在做垂死的挣扎。

我说,“因为洛阳王也有一块那样的扳指,看起来与王爷的似乎是一样的。”

“是吗?”

我伸出手,“麻烦十三皇兄借我看一眼。”

定安王不动。

山中风雪弥漫,眼前人的唇抿着。

我能在他瞳孔里清楚看到自己的脸,毫无笑意,咄咄逼人。

定安王缓慢的伸手摸向袖口,我却突然发难,抬手去摘他脸上面具。

定安王眼中惊恐,急急后退,因退的太急,竟绊了一跤。

“弟妹!”定安王妃走过来擒住了我手腕,她语气略急,“弟妹,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

我冷静的抽回自己的手,看向被她挡在身后的人,那人正抬手按着被我弄乱的面具。

虽然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貌。

可是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足够的反常,足够的怪异,足够的违和。

杀伐果断的定安王,我爹口中那个一身匪气的好徒弟,与我所见的定安王何曾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我忍不住后退。

定安王妃向我靠近两步,“阿萝,你不要多想。”

我边退边摇头。

我没多想,而我错就错在,我一直没有多想。

他们说洛阳王尸首不宜运回,我没有多想;他们说随身物件都在混乱中遗失,连一件遗物都没有给我,我也没有多想;甚至看着眼前这样相似的人,我也从没有多想。

定安王与洛阳王本就是表兄弟,长得相似很正常。

况且,洛阳王的死讯,是宫里给我的。

我怎么可能多想?!

我甚至恨自己,为何不像以前一样粗枝大叶,为何要聪明这一回。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只有傻子。

我转身就跑。

“母妃!”

“阿萝!”

“弟妹!”

身后的喊声离我原来越远,我脑中全是是过去零碎的片段。

定安王说,“若是十六皇弟没死......”

皇后娘娘说,“阿萝,若是有人骗了你........”

...........

若是那无关紧要的人骗了我,我不在意。

可我希望我至亲至爱之人不要骗我。

我希望,我只希望,他们不要骗我。

房间里窗户关的严严实实,我抱着膝坐在榻上。

寒霜轻轻的敲门,“王妃,宫里来人了。”

我伸手摸了个茶杯砸过去,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门外的人似乎受了惊,然后是内侍的声音,“.....既然王妃不想见,那咱家就回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

“劳烦大人了。”

很快,外面没了声。

寒霜推了门进来。

她将碎掉的瓷片收拾干净,然后走到我身边,拿了披风给我裹上。

“王妃,他们走了。”

我咬着牙,咬得咯咯作响,寒霜立刻哭了出来,“王妃,你别这样,别伤了自己。”

她摇着我,想把我摇清醒。

可我醒着的。

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定安王是西北的镇石,他死了,可他不能死,洛阳王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他活着,可他不能活。

所以他们偷梁换柱,暗度成仓,骗着西夏人。

可为什么要骗我呢?

成婚三年,我什么秘密都跟他说,他也什么都跟我说,为什么这次不作数了呢?

赵明致,他从不骗我啊。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宫里来了好几拨人,都悻悻而归。

直到这日,寒霜说定安王妃求见。

我抬起头。

我以为最先来见我的会是那人,却不想是定安王妃。

房间的门大开,灿烂的阳光从屋外倾倒在定安王妃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像镀了一层光。

她的语气也是缓缓地。

她说,“阿萝,抱歉。”

“十三皇嫂无需道歉。”我低头踩着落在脚面的日光,语气平和,“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阿萝,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哦了一声。

我以为的是什么样,他们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抬眸看着她,静静阐述,“为了迷惑西夏,为了维护西北安定,所以安定王不能死,十三皇嫂想跟我解释这个吗?”

“可是这事,我已经猜到了。”

这故事如此简单。

没有阴谋、没有背叛,就是这样清楚明白。

定安王妃闻言默了默,然后道,“.......当日王爷和洛阳王同时落入陷阱,西夏人判断不了死的到底是谁,我们本想给京城送消息,可是消息送不出来。”

“王府周围全是西夏人的细作,连一直鸟都飞不出去。”

“五万西夏骑兵伺机而动,一旦王爷身故的消息传出来,顷刻就会踏平西北,唯有王爷活着,才能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也唯有王爷活着,才能抚慰军心。”

“阿萝,此事非不愿,而是不能。”

我低着头,没有搭腔。

定安王妃起身,走到了窗边,她叹了口气,语气沧桑了许多,“后来可以往京城送消息了,可西夏国君只要一日不死,定安王就得活着。”

“朝堂上没有得力干将能代替王爷驻守西北,十六皇弟就只好撑着,你也知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后来却日日苦练,最终将自己练得上马提枪,便是盼着能将西夏人彻底灭了,好班师回朝。”

“年前的那场大战,他不计生死,受了重伤,朝廷派了你爹来,后来,你爹............”

后来,我爹为了救他死了。

所以赵明致再也不敢告诉我真相了。

我扯了扯唇,笑出了声。

“所以我爹,知道他是谁吗?”

“一开始不知道,但后来知道了。”定安王妃说,“你爹说,等战事了了,让他亲自回来给你负荆请罪。”

我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爹真笨。

他还以为,我跟小时候一样,能被一块糖就哄好。

赵明致欠了我一条命,他就算跪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原谅他了。

“阿萝,你要怪就怪我吧,这主意是我出的,十六皇弟,他也是不得已。”

我摇头失笑。

我怎么能怪的着她。

枝头上的雪花簌簌落下,我擦了擦眼睛,对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阿萝?”

她有千万个理由说服我,可我不想再被人说服。

我低头出了门,又顿住。

赵明致站在门外,不知道听了多久。

他依然带着面具,但是那双眼,再也不是礼貌客套。

我移开视线,从他身边走过。

“阿萝。”他牵住我手腕。

啊,是阿萝。

不是弟妹,也不是小师妹。

我抽回手。

“王爷。”我侧目看他,不见怒意,“人死不能复生,你既选了做谁,那就一直是谁吧。”

他闻言一震,似是不可置信。

我说,“无论是定安王,还是洛阳王,都是王储,你做谁都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不过是王妃换个人。

“阿萝-”

“十三皇兄还是唤我弟妹吧。”我看向院中,口中道,“府里如今有我跟世子,我们已经习惯了,王爷若是无事,不要上门打扰我们。”

我说完抬腿离开。

我听到身后压抑的咳嗽,可我没有回头。

我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这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冽,也格外漫长。

我龟缩在王府里,像个真正的寡妇一样,清心寡欲,不见外客。

赵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去宫里读书,只是每日回来,会跟我讲新学的课业。

他如今脸颊褪去了稚嫩,隐约已经有了些懂事的样子。

大约知道我突然不进宫是有原因,并不跟我说宫里的事。

只一次,他吞吐开口,说了句皇后娘娘病了。

我有些恍惚的抬起头。

赵琅道,“皇后娘娘自年后身体就不太好,前几日春宴,呛了风,就病倒了。”

我抿了抿唇,“严重吗?”

赵琅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太医院开了药,不过这几日宫里的事还是太子妃协助处理。”

皇后娘娘是个要强的人,她若是撑得住,不会让太子妃操劳。

我垂下眉。

“皇后娘娘不让我跟母妃你说。”

我嗯了声,“好,那我就当不知道。”

赵琅听完,只静静看着我,那双眼似乎要把我看透,我别过头,突然不敢与他对视。

人心是软的。

我嘴上说得再硬,也抵不过心头的担心。

我到底还是进了宫。

霞光殿里泛着浓重的药味,皇后娘娘正在休息,见我过去,露出笑意,招手,“阿萝来了。”

全然没有怪我的意思,又好像那些不愉快不曾发生。

我也装作无事的样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好阿萝。”皇后娘娘握住我的手,细细看我,“又瘦了。”

我摇头,“皇后娘娘才瘦了。”

她以前丰腴富态,现在眼眶深陷,憔悴了许多。

“娘娘要保重身体。”我不自觉软下强调,轻声道。

皇后娘娘闻言目露欣慰,她的手拂过我的脸,仍旧是暖的,“本宫对不起你。”

我跟自己说过不要再去在意。

就当洛阳王真的死了。

没有后来的隐瞒、欺骗,和不得已。

可皇后娘娘这句话,还是让我红了眼睛,我别过脸,良久嗯了一声。

她是我母亲一般的人。

我恨不起她,也不忍心怨。

伺候她吃完药,我才告辞离去。

太子妃如今也在霞光殿伺候,见我要走,送我一程。

她照旧是淡淡的模样,却在路上跟我说,“我理解十六皇婶。”

我顿住,扭头看她。

太子妃道,“十六皇婶并没有错。”

我闻言笑了,“也许只有太子妃觉得我没错。”

即便我没见到皇上没见到太子,也猜得到他们肯定觉得我不懂事。

太子妃俯手,“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我低头失笑。

她是未来的中宫之主,自然有此傲气。

可我不是。

到了夏日,一天的时辰就长了。

我又变成了偶尔进宫,但是我没再遇见赵明致,也没见过定安王妃。

寒霜说,定安王身体欠佳,去了别宫休养,定安王妃和世子也去了。

他们一家离京,未必没有我的缘故。

正好,两方都得自在。

这一年的七夕夜,有人给我送了盏花灯。

那灯是用竹篾编制而成,内里的烛火也做了精巧的小船造型,灯檐悬挂着铃铛,用手一拨弄,就叮叮当的响。

赵琅感叹,“这花灯真漂亮。”

“嗯。”我说,“的确好看。”

“是谁送的?”

我一时语塞,半晌道,“可能,是个有罪的人。”

赵琅,“.........”

我见他这样,抬手刮了一下他鼻头,“母妃与你说笑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罪的人,多的倒是负心的人。

可赵明致,算吗?

我不知道。

我成亲前的愿望,是愿得一郎君,执手相伴老。

后来洛阳王死了,我就盼着他入我梦来。

而现在真相大白,我却不知道我要什么了。

这事情的症结好像只在我,我退一步,皆大欢喜。

可我偏偏退不得。

而我也总以为,还有很长时间容我去思考进退,并不知道赵明致这人那么可恶。

他竟然又要死了。

中秋佳节前夕,别宫传来消息,定安王病重,想见我一面。

寒霜把消息告诉我,声音都是抖的。

我眼珠缓缓转到她脸上,像在听天书一样疑惑。

“谁?”我问,“谁要死了。”

“王爷,是王爷。”寒霜哭,“定安王妃说,王爷的旧伤复发,性命垂危,如今已经昏迷,让王妃你快去。”

“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

又是来不及。

来不及说明真相,来不及道歉,来不及相认,又来不及道别。

我的人生,怎么这么多来不及。

而赵明致,又怎么敢再次与我来不及。

..........

耳旁的风声呼啸,我狠狠抽动马鞭,向别宫赶。

别宫门口有人等我,见我来了,忙引我进内室。

定安王妃正坐在床边,见我到了,忙起了身,“阿萝。”

我没功夫与她客套,我的视线只定在床上的那人。

他已取下面具,露出了赵明致那张风采俊逸的脸,那脸完美的没有一丝伤痕,但却惨白如纸,不像活人。

我走过去,蹲在了他身边,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的手。

那手也是冰凉的。

赵明致整个人都像冰一样。

定安王妃说,“西夏那一战,他伤了肺腑,一直没好,加上郁结于心,伤势就越来越严重。”

“阿萝,他没有再去找你,是因为太医说他难以长寿,他不忍再让你经历一次死别,所以他才搬到了别宫居住。”

这像是赵明致做出来的事。

“他本来不想让我告诉我,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定安王妃说完这句后,便带着人走了,内室只剩下我们两人。

赵明致真的瘦了好多啊。

他瘦脱了相,以至于对着他的这张脸,我总觉得不真实。

我跪坐在床边,好半晌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赵明致缓缓睁开双眼。

他见了我,一怔,一叹,又一笑。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一些临别之言,没想到他最先问的却是,送我的花灯,我喜不喜欢。

心便是在这一刻开始疼的。

“赵明致-”我抓着他的手,想狠狠说几句绝情的话,但实际上我只想祈求,求他活着。

别再丢下我。

王府那么大,别留我一个人。

我没亲人了。

“阿萝-”赵明致的手抚摸我的发顶,那么轻柔,语气也是,他说,“-别原谅我。”

我一怔,随之眼泪泉涌,一滴一滴落在赵明致的手背。

成婚三载,喜结连理。

我与他是上京城人人艳羡的美满夫妻。

可到头来,缘起缘灭,寥寥收场。

我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所以我点了点头,故作平静道,“嗯,我不原谅。”

赵明致听完笑了。

他目光痴痴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爱恨嗔痴,人间男女,皇家夫妻,身不由己。

我靠在他肩膀,轻轻说,“别怕,我陪着你。”

赵明致嗯了一声,手在我的头顶轻轻的梳理,像他以前帮我挽发一样。

他动作轻柔小心,像怕碰伤了我,直到再无动静。

我抱膝靠在他床头,眼睛望着窗外,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赵明致。”我喃喃,“-中秋了。”

到我的生辰了。

我二十岁成了上京城最年轻的寡妇。

五年过去,我二十五岁,依然是上京城最年轻的寡妇。

我云英未嫁时,想着老了,我会是哪一家的老封君,安享晚年,儿孙绕膝。

可年老实在是很遥远的事。

又三年,皇后薨。

又一年,皇上崩。

而我一直活着。

侍女寒霜坐在我旁边纳鞋底,我躺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

洛阳王府里种满了菊花,但不是出自我的手,是赵琅。

他在东宫曾跟着太子妃学了种菊的手艺,很快就将王府变成了金灿灿的地。

他是个好孩子。

我也算有眼光。

想到这个,我翘起了唇角。

“王妃在笑什么?”寒霜问我。

她的声音隔得有点远,我有点没听清,张了张口。

寒霜俯身,凑到我的面前,“王妃想说什么?”

我睁开眼,面前的寒霜有些模糊,不过她和我记忆中有些不一样了,她发上多了很多白发,我有些困惑,但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喉咙像被一股力道扼住,怕再晚就说不出话,于是我艰难的开口,“........去........告诉他,告诉他,王妃不生气了。”

寒霜突然握紧了我的手,着急的又说了什么。

但我听不见了,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赵明致,我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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