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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史上最色淫乱公主想招驸马,被选中的是文曲星转世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冰冷的小刷子,执拗地钻进我的鼻腔。我睁开眼,视线花了半天才对上焦,天花板是惨白的,白得像一张刚铺开的宣纸,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死气。记忆的最后一帧,是顾承安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对我说:“秋禾,往后,让我来给你打磨人生这块…史上最色淫乱公主想招驸马,被选中的是文曲星转世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冰冷的小刷子,执拗地钻进我的鼻腔。我睁开眼,视线花了半天才对上焦,天花板是惨白的,白得像一张刚铺开的宣纸,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死气。记忆的最后一帧,是顾承安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拿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对我说:“秋禾,往后,让我来给你打磨人生这块璞玉,好不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他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子。我心里那头小鹿,撞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挪了位,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蚊子哼似的应了一声:“好。”
那是我这辈子最盛大的一场烟火,绚烂得不真实。
可眼下,这医院的味道真实得让人心头发慌。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形挺拔,面容依旧英俊,只是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着一层寒冰。是顾承安,可又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顾承安。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几道细纹,更添了几分冷峻,也抽走了所有的温柔。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女人,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的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摔碎了的瓷器,惋惜里掺着一丝不耐烦。
顾承安没有走向我的病床,只是站在门口,侧头问跟进来的医生:“情况怎么样?”
“顾先生放心,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医生的声音公式化,听不出情绪。
顾承安“嗯”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然后,他对着医生,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到极点的语气问:“她死了没?”
我愣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他那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我心口来回地拉扯。
医生似乎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顾先生,病人已经醒了。”
顾承安的眉头不耐地蹙起,仿佛我的苏醒,是件顶麻烦的事。他没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对身后的母亲说:“妈,这里您照应一下,公司还有个会。”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决绝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从他求婚到此刻,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我们就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不如。陌生人之间,至少没有这淬了冰的恨意。
那个中年女人,我的婆婆,秦玉梅女士,终于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叹了口气:“沈秋禾,你这又是何苦呢?五年了,你折磨自己,也折磨承安,有意思吗?”
五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
五年。原来,我不是做了一场噩梦,而是跳过了整整五年的光阴。
出院那天,是秦玉梅来接的我。顾承安没露面,据说是去邻市出差了。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城市的变化不大,但那些新矗立起来的高楼,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提醒着我流逝的时光。
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栋别墅前。这房子很漂亮,带着一个精心修剪过的花园,可我看着它,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半分“家”的感觉。
秦玉梅把钥匙塞给我,语气平淡:“家里阿姨请假了,这几天你自己先照顾自己。承安的东西你别乱动,他不喜欢别人碰。”
我点点头,像个提线木偶。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子很大,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极简风,黑白灰的色调,像一张没有情绪的脸。客厅的沙发上,随意搭着一件男士西装外套,是我不熟悉的品牌。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有几个烟蒂。我记得顾承安是不抽烟的,他说烟味会影响他品鉴茶叶的嗅觉。
我像个闯入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本该属于我的家。墙上没有一张婚纱照,也没有任何我们俩的合影。整个空间,干净得像个样板间,唯独缺少了生活的温度。
我在二楼找到了主卧。一张两米宽的大床,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床头柜一边放着财经杂志和一副金丝边眼镜,是顾承安的。另一边,空空如也。衣帽间里,一半挂着他的西装衬衫,另一半,挂着一些我完全没见过的女士衣裙,款式成熟,颜色暗沉,和我记忆中那个喜欢穿棉布裙子的自己,判若两人。
我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首饰。其中一枚钻戒,静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看款式,应该就是当年他求婚时准备的那枚。只是它看上去崭新,似乎从未被人戴过。
这个家里,处处都是顾承安的痕迹,却几乎抹去了所有关于“沈秋禾”的印记。或者说,抹去了那个快乐的,被爱着的沈秋禾的印记。
我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朝南的次卧门口停下了脚步。门是锁着的。我试着转动门把手,纹丝不动。一种说不出的直觉告诉我,这扇门背后,藏着那五年时光的秘密。
晚上,我随便煮了碗面条。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桌前,只开头顶一盏小灯,光晕拢着一小片地方,显得四周的黑暗更加浓重。我吃得食不知味,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顾承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又有什么?还有,我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秦玉梅说我“折磨自己”,是说我……自杀?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不相信。我沈秋禾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从小跟着师傅学木雕,手上功夫不说出神入化,也是十里八乡叫得上号的。我热爱我的手艺,热爱生活里那些细微的美好,我怎么会去寻死?
深夜,我躺在那张大床上,属于顾承安的气息从枕头和被褥间传来,是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清冽的男士香水味,陌生又疏离。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记忆里的顾承安,是那么的鲜活。他会在我埋头雕刻时,悄悄给我送来一杯热牛奶;他会煞有介事地研究我那些刨子、刻刀,问我“这块木头怎么到了你手里,就活了呢?”;他会在我为了一点小瑕疵懊恼时,笨拙地安慰我:“在我眼里,它已经完美了,就像你一样。”
他的爱,曾像一张温暖的毯子,将我紧紧包裹。可现在,这张床上,只有刺骨的寒冷。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顾承安回来了。
我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他没有进卧室,而是走到了那间上锁的房门前。我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然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悄悄下床,赤着脚,走到卧室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走廊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背影,站在那房间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站到天亮。
最后,他轻轻地关上门,重新上锁,然后才转身走回卧室。
我赶紧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装睡。
他推门进来,没有开灯,径直走向浴室。很快,里面传来水声。我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和深夜的寒气。
等他从浴室出来,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躺在我身边。然而,他却从衣柜里抱出了一床被子,走向了外面的沙发。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摆设。
黑暗中,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原来,在这五年里,我们早已分房而睡。我于他,竟是连同床共枕都无法忍受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顾承安已经走了。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军队里的豆腐块,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纪律性。
餐桌上放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还是温的。旁边压着一张便签,龙飞凤舞的字迹,是他的。
“早餐。桌上有张副卡,需要什么自己买。”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像一份冷冰冰的指令。
我拿起那张银行卡,心里五味杂陈。他恨我,厌恶我,却还维持着最基本的夫妻义务——给我钱。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讽刺?
我没有动那份早餐,也没有碰那张卡。我需要搞清楚这一切。既然他不愿意说,那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我的手机、钱包都放在床头柜上。手机是最新的款式,指纹解锁,我试了一下,居然打开了。相册里空空如也,通话记录和短信也都被清空了。微信联系人倒是不少,但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翻了翻,找到了顾承安的微信,头像是灰色的风景照,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一片空白。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半个月前,只有几句毫无感情的对话。
“爸妈让我们周末回去吃饭。”
“知道了。”
“几点?”
“到时去接你。”
这哪里是夫妻,分明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室友。
我换上衣柜里一套还算顺眼的衣服,走出了这栋让我窒息的别墅。凭着模糊的记忆,我坐上了去往城南老街的公交车。那里有我的根,有我的手艺,有我过去的生活。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苍白,消瘦,眼底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忧伤。这真的是我吗?那个曾经因为雕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就能开心一整天的沈秋禾?
老街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店铺大多是些老字号。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点心的甜香和人间烟火的混合味道。
我凭着记忆,走到了街尾那家“匠心阁”。这是我师傅,梁启明,开了一辈子的木雕店。也是我曾经挥洒了无数汗水和心血的地方。
店铺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谁啊?”里屋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一把刻刀。是梁师傅。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秋禾?你……你出院了?怎么不多休养几天?脸色这么差。”
“师傅。”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所有的委屈和迷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梁师傅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喝口水,暖暖身子。”
我捧着热茶,手还在微微发抖。
“师傅,我……我好像忘了好多事。”我鼓起勇气,艰难地开口,“我只记得五年前,顾承安跟我求婚,然后……然后一睁眼,就在医院了。中间这五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梁师傅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又被了然和痛惜所取代。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傻孩子,忘了……或许是好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急切地追问,“顾承安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梁师傅看着我,欲言又止。他从柜台下摸索着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推到我面前。
盒子里,是一堆零零碎碎的木雕半成品。有摇摇晃晃的小木马,有翅膀只雕了一半的小鸟,还有一张只刻出了模糊轮廓的孩童的脸。这些作品,雕工细腻,看得出是我的手笔,但每一件都透着一股未完成的仓促和悲伤。
“这些,都是你这几年断断续续拿过来的。”梁师傅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自从……自从念念出事以后,你就再也没能完整地完成过一件作品了。”
“念念?”我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脏没来由地一阵抽痛。
“顾念,你的女儿。”
梁师傅的声音像一颗炸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女儿?我有一个女儿?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个小生命曾经在里面孕育的悸动。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像电影快进一样在我脑中闪过。婴儿柔软的胎发,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蹒跚学步时张开的小手,还有她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这些画面如此真实,又如此模糊,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她怎么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梁师傅别过脸,不忍心看我,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三年前,一场意外……孩子没了。”
“意外?”
“那天,你带她去公园玩。你……你只是去旁边接了个电话,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跑到了人工湖边,失足掉了下去……”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原来,这就是答案。这就是顾承安恨我的原因。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不,比弄丢更残忍。是我害死了她。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难怪他会问医生“她死了没”。在他心里,我这个害死他女儿的凶手,或许早就该死了。
我拿起那张只刻出了模糊轮廓的孩童脸庞,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木头,却仿佛能感受到女儿温热的肌肤。眼泪,终于决堤。我趴在桌子上,哭得肝肠寸断。这迟到了三年的悲伤,和那被遗忘了的、深入骨髓的自责,在这一刻,将我彻底淹没。
我终于明白,我不是跳过了五年,而是我的身体,我的潜意识,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痛苦,主动封存了这段记忆。
我在梁师傅的店里枯坐了一下午。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满地的木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地碎金,却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梁师傅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时不时给我续上热茶。他知道,有些伤口,只能自己慢慢舔舐,别人的安慰,再多也是隔靴搔痒。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师傅,我先回去了。”我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回去吧。”梁师傅把我送到门口,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秋禾,别钻牛角尖。人得往前看。”
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往前看?我的前面,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回到那栋别墅,里面依旧是冷锅冷灶。顾承安没有回来。也好,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现在的我,连呼吸都觉得愧疚。
我径直走上二楼,再次站到那扇紧锁的房门前。
念念的房间。
我的女儿。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门板,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小小世界。我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
脑海里,那些模糊的片段越来越清晰。
我记得念念最喜欢穿一条红色的小裙子,跑起来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她喜欢我给她讲故事,每次都缠着我,用软糯的声音说:“妈妈,再讲一个,就一个。”她还喜欢看我做木雕,会捡起地上的小木块,学着我的样子,在上面乱画。
顾承安那时候,也是个温柔的父亲。他会把念念举得高高的,逗得她咯咯直笑。他会耐心地教她认字,陪她搭积木。我们一家三口,也曾有过那样寻常又温馨的幸福。
可是,这一切,都被我亲手毁了。
那个电话……我想起来了。是工作室的一个客户,为了一个细节反复修改,纠缠不休。我被他弄得心烦意乱,就走到一边去跟他理论,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等我挂了电话,回头却发现,原本在不远处玩沙子的念念,不见了。
我疯了一样地找,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直到我看到湖边围了一群人。
我挤进去,只看到一双红色的小鞋子,漂在水面上。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
后面的事情,记忆依旧是断断续续的。葬礼上,我穿着一身黑衣,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顾承安全程没有看我一眼,他抱着念念小小的骨灰盒,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秦玉梅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是个扫把星,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我没有辩解,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从那以后,顾承安就搬去了书房。我们开始无休止的冷战。家里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到天亮。我不敢闭上眼,因为一闭上眼,就是念念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她的小手伸向我,嘴里喊着“妈妈,救我”。
我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再后来……再后来,就是医院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了。
原来,我真的自杀了。用一把水果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是顾承安发现的。他出差回来,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我。我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大概是厌恶,是鄙夷,是觉得我连死,都要给他添麻烦吧。所以,他才会问出那句“她死了没”。
他不是在诅咒我,他只是……累了,绝望了。他大概是希望我死了,一了百了,我们之间的孽缘,就能彻底了断。
我抱着膝盖,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天亮时,我站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我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死,是最懦弱的逃避。我欠念念的,欠顾承安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一个交代。我必须活下去,哪怕是背负着这份罪孽,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走下楼。我从冰箱里找出食材,开始做早餐。很久没有下厨,动作有些生疏,但我还是认真地煎了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
就像……就像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那样。
顾承安是踩着晨光回来的。他一夜未归,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套,带着些许褶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
看到我坐在餐桌前,桌上还摆着两份早餐,他明显愣了一下。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我做了早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要不要吃一点?”
他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他没有坐下,而是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上了楼。
“我没胃口。”冷冰冰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我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打破这堵冰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那份早餐。味道不怎么样,但我吃得很慢,很认真。吃完,我把另一份原封不动地收进冰箱,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我把这栋冷清的别墅,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我想让这个家,重新沾染上一点烟火气。
下午,我去了趟超市,买了许多新鲜的食材。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顾承安以前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还有一个菌菇汤。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但我还是做了。这像一种仪式,是我对自己,对这段婚姻,最后的救赎。
我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他才回来。
他依旧带着一身酒气,看到一桌子的菜,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就想绕过去上楼。
“顾承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
“我们……能谈谈吗?”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顾承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价值的商品。最终,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姿态疏离,仿佛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谈什么?”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对不起。”我说。这三个字,我欠了他三年。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对不起?沈秋禾,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让念念活过来吗?”
“念念”这个名字,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我刚刚鼓起的勇气。我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菜,它们已经开始冷了,就像我的心。
“我知道不能。”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知道我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他沉默了。他拿起桌上的酒杯,那是他自己专用的,里面还剩下小半杯昨夜的威士忌。他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想起来了?想起来又怎么样?”他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恨,有痛,还有我看不懂的绝望,“想起来你是怎么因为一个破电话,就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的?想起来你是怎么眼睁睁看着她掉进水里,却什么都做不了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了!我去找她了!可是……可是我找不到……”
那天的水,冰冷刺骨,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我。我呛了好多水,拼命地在水下睁开眼睛,可是湖水太浑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我被人拉上岸,直到我看到岸边那个被白布盖着的小小的身体……
“你找到了又如何?”顾承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你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能保护好她!你有什么资格做母亲?!”
他的质问,让我无力反驳。是啊,我有什么资格?
“所以,你就用自杀来逃避?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赎罪了?”他冷笑起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沈秋禾,我告诉你,你没那么容易死。你欠我的,欠念念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就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每天都记着,你是怎么害死自己女儿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上楼,进了书房,然后重重地甩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房子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以为,我想起一切,我们就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是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也比现在这种死寂的冷漠要好。
可我错了。有些伤疤,一旦揭开,流出的不是血,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毒。
那一晚,我把冷掉的饭菜倒进垃圾桶,然后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没有再哭。眼泪是廉价的,换不回任何东西。
第二天,我没有再试图为他准备早餐或晚餐。我开始整理自己的生活。我翻出衣柜里那些暗沉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我找出我以前的旧衣服,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那才是我。
我去了银行,把我自己的卡里仅剩的一点积蓄取了出来。我不能用他的钱。
然后,我回了“匠心阁”。
梁师傅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指了指角落里那个蒙着布的工作台。“你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
我走过去,掀开防尘布。下面是我熟悉的工具,刨子、凿子、刻刀……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我回来。我拿起一把最顺手的刻刀,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师傅,我想重新开始。”我对梁师傅说。
“那就开始吧。”梁师傅递给我一块不大不小的樟木,“别想太多,手上的活儿,不会骗人。”
我点点头。我选了一块木料,开始构思。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却自己动了起来。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屑纷飞,带着樟木特有的香气,这味道让我感到安心。
我不知道自己想雕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刀一刀地刻下去。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泡在店里。早上来,天黑了才走。我把自己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每一刀,都像是在刻掉我心里的那些痛苦和悔恨。渐渐地,木头的轮廓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母亲,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母亲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专注。
我雕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我雕刻的不是木头,而是我那段破碎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我和顾承安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早出晚归,我们几乎打不着照面。他不再睡沙发,而是直接住在了书房。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偶尔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那沉默而冰冷的对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死水一潭的平静中,慢慢耗下去。
直到有一天,秦玉梅找上了门。
她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名牌包,打量着我身上那件沾了木屑的旧围裙,眉头紧锁。
“沈秋禾,你又在折腾什么?”她开门见山,语气里满是嫌弃,“放着好好的顾太太不当,跑来这种地方当个木匠?你嫌不够丢人吗?”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继续打磨着手里的木雕。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她拔高了声音。
我放下工具,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妈,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承安给你的钱还不够你花吗?你非要出来抛头露面?”
“我没有用他的钱。”
秦玉梅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跟我们顾家划清界限?”
“我只是想靠自己。”
“靠自己?”她冷笑一声,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正在雕刻的作品上。当她看清那是什么时,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雕这个做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颤抖。
“没什么,随便雕雕。”
“随便雕雕?”她突然激动起来,指着那个木雕,“沈秋禾,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承安还不够痛苦?你是不是非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念念是怎么没的?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能这么狠!”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里。我看着那个未完成的木雕,母亲的脸庞温柔,婴儿的睡颜安详。我只是想……留下一点念想。
可是在他们眼里,我连怀念的资格,都没有。
面对秦玉梅的指责,我无言以对。
在他们母子眼中,我的任何行为,似乎都能被解读为一种别有用心的伤害。我的悲伤是惺惺作态,我的怀念是往伤口上撒盐。
“妈,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低声解释,声音干涩。
“你没有那个意思?”秦玉梅的音量又提高了几分,引得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来,“那你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念念走了三年了,承安好不容易才熬过来一点,你一醒过来,就又开始作妖!先是自杀,现在又弄这些东西!你是不是非要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才甘心?”
梁师傅从里屋走出来,沉声说道:“秦女士,这里是我的店,有话好好说。”
秦玉梅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但看我的眼神依旧像淬了毒的刀子。“梁师傅,不是我说话难听。您是秋禾的师傅,您给评评理。有她这么当妻子的吗?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不思悔改,还整天阴阳怪气地刺激丈夫。我们顾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这么个丧门星!”
“丧门星”三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我的身体晃了晃,扶住工作台才勉强站稳。
梁师傅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秦女士,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念念的事,是个意外,是谁也不想看到的悲剧。秋禾心里比谁都难受。”
“她难受?她要是真难受,当初就不会因为一个电话就把孩子扔在一边!”秦玉梅不依不饶,“说到底,就是自私!她的那点破木头,比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重要!”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是啊,说到底,就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接那个电话,如果我能多看顾孩子一眼,如果……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看着秦玉梅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我不想再争辩,也不想再解释。
“您说得对。”我轻轻地说,“都是我的错。”
我的顺从,反而让秦玉梅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你现在承认有什么用?你……”
“秦女士,”梁师傅加重了语气,挡在我身前,“秋禾身体刚好,经不起刺激。您要是真为顾先生好,就让她安安静生待几天吧。”
秦玉梅大概也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吵有失身份,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然后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走后,店里恢复了安静。梁师傅给我倒了杯水,叹了口气:“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失了孙女,心里有气。”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我拿起刻刀,继续雕刻。只是这一次,我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差点刻偏。
那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在我的刀下,脸上的温柔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哀愁。
晚上回到家,别墅里一片漆黑。顾承安还没回来。
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那扇紧锁的房门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这是我跟梁师傅学木工时练就的“旁门左道”,用来开一些简单的锁。
我不想再被动地等待,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去拼凑那段过去。我想亲眼看看,属于念念的世界。
锁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
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奶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按下墙上的开关,一室的粉色瞬间将我包围。
这是一个被时间冻结了的儿童房。粉色的墙壁上贴着卡通贴纸,小小的公主床上,被子整齐地叠着,上面放着一只褪了色的布娃娃。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散落着一些积木和绘本。书桌上,还放着一个画板,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蜡笔画,画的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念念。
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三年前的样子。顾承安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纪念馆,一个只有他才能进入的圣地。
我走到小小的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一排排小小的衣裙,红的,黄的,蓝的,像一道小小的彩虹。我拿起那条她最喜欢的红色连衣裙,贴在脸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温度和气息。
我在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里面是她的作业本,她的奖状,还有……一本我的日记。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日记。
字迹是我熟悉的,但内容却让我感到陌生。上面记录的,全是念念离开后的日子。
“念念走后的第十天,承安还是不肯跟我说话。我给他做的饭,他一口都没动。这个家,冷得像冰窖。”
“第二十天,我梦到念念了。她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哭着醒过来,枕头都湿了。”
“第三十五天,我把念念的房间打扫了一遍。承安回来后,把我推了出去,把门锁上了。他说,不许我再碰念念的东西。他说,我不配。”
“第五十天,我开始喝酒。只有喝醉了,我才能睡着,才不会做噩梦。”
“第一百天,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重度抑郁症。我把诊断书藏了起来,我不敢让承安知道。他已经够烦我了。”
……
一页一页,全是绝望和痛苦的记录。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我”,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承安,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妻子,不做念念的妈妈了。我太累了。”
日期,就是我被送进医院的那一天。
原来,我不是不思悔改,不是心狠。我也曾痛苦过,挣扎过,只是,没有人看到。我的丈夫,我的婆婆,他们只看到了我的“罪”,却看不到我的伤。
我抱着日记本,蜷缩在女儿小小的床上,放声大哭。为那个被遗忘的、孤独挣扎的自己,也为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我可怜的女儿。
顾承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没有价值的商品。最终,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姿态疏离,仿佛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谈什么?”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对不起。”我说。这三个字,我欠了他三年。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对不起?沈秋禾,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让念念活过来吗?”
“念念”这个名字,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我刚刚鼓起的勇气。我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菜,它们已经开始冷了,就像我的心。
“我知道不能。”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知道我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他沉默了。他拿起桌上的酒杯,那是他自己专用的,里面还剩下小半杯昨夜的威士忌。他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想起来了?想起来又怎么样?”他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恨,有痛,还有我看不懂的绝望,“想起来你是怎么因为一个破电话,就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的?想起来你是怎么眼睁睁看着她掉进水里,却什么都做不了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没有眼睁睁看着!我跳下去了!我去找她了!可是……可是我找不到……”
那天的水,冰冷刺骨,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我。我呛了好多水,拼命地在水下睁开眼睛,可是湖水太浑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我被人拉上岸,直到我看到岸边那个被白布盖着的小小的身体……
“你找到了又如何?”顾承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你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能保护好她!你有什么资格做母亲?!”
他的质问,让我无力反驳。是啊,我有什么资格?
“所以,你就用自杀来逃避?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赎罪了?”他冷笑起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沈秋禾,我告诉你,你没那么容易死。你欠我的,欠念念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就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每天都记着,你是怎么害死自己女儿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上楼,进了书房,然后重重地甩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个房子都仿佛晃动了一下。
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以为,我想起一切,我们就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是互相指责,互相伤害,也比现在这种死寂的冷漠要好。
可我错了。有些伤疤,一旦揭开,流出的不是血,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毒。
那一晚,我把冷掉的饭菜倒进垃圾桶,然后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没有再哭。眼泪是廉价的,换不回任何东西。
第二天,我没有再试图为他准备早餐或晚餐。我开始整理自己的生活。我翻出衣柜里那些暗沉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我找出我以前的旧衣服,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那才是我。
我去了银行,把我自己的卡里仅剩的一点积蓄取了出来。我不能用他的钱。
然后,我回了“匠心阁”。
梁师傅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指了指角落里那个蒙着布的工作台。“你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
我走过去,掀开防尘布。下面是我熟悉的工具,刨子、凿子、刻刀……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我回来。我拿起一把最顺手的刻刀,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师傅,我想重新开始。”我对梁师傅说。
“那就开始吧。”梁师傅递给我一块不大不小的樟木,“别想太多,手上的活儿,不会骗人。”
我点点头。我选了一块木料,开始构思。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却自己动了起来。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屑纷飞,带着樟木特有的香气,这味道让我感到安心。
我不知道自己想雕什么,只是凭着本能,一刀一刀地刻下去。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泡在店里。早上来,天黑了才走。我把自己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每一刀,都像是在刻掉我心里的那些痛苦和悔恨。渐渐地,木头的轮廓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母亲,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母亲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专注。
我雕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我雕刻的不是木头,而是我那段破碎的,关于“母亲”的记忆。
我和顾承安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早出晚归,我们几乎打不着照面。他不再睡沙发,而是直接住在了书房。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偶尔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那沉默而冰冷的对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死水一潭的平静中,慢慢耗下去。
直到有一天,秦玉梅找上了门。
她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名牌包,打量着我身上那件沾了木屑的旧围裙,眉头紧锁。
“沈秋禾,你又在折腾什么?”她开门见山,语气里满是嫌弃,“放着好好的顾太太不当,跑来这种地方当个木匠?你嫌不够丢人吗?”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继续打磨着手里的木雕。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她拔高了声音。
我放下工具,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妈,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承安给你的钱还不够你花吗?你非要出来抛头露面?”
“我没有用他的钱。”
秦玉梅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跟我们顾家划清界限?”
“我只是想靠自己。”
“靠自己?”她冷笑一声,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正在雕刻的作品上。当她看清那是什么时,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雕这个做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颤抖。
“没什么,随便雕雕。”
“随便雕雕?”她突然激动起来,指着那个木雕,“沈秋禾,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承安还不够痛苦?你是不是非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念念是怎么没的?你这个女人,心怎么能这么狠!”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心里。我看着那个未完成的木雕,母亲的脸庞温柔,婴儿的睡颜安详。我只是想……留下一点念想。
可是在他们眼里,我连怀念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道微弱的光亮。我从念念的床上坐起来,眼睛又干又涩。
我将日记本放回原处,整理好被我弄乱的床铺,然后轻轻地带上门,没有再上锁。
这个房间,不应该成为一座尘封的孤岛。
下楼时,我意外地发现顾承安竟然在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高大的身影陷在黑暗里,像一尊孤寂的剪影。他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比这凌晨的空气还要冰冷的寒意。
“你进她房间了。”他开口,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声音沙哑,像是碾过碎石。
“嗯。”我没有否认。
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他走到我面前,身上浓重的烟味和酒味呛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谁给你的钥匙?”他问,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我没有钥匙。”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呵,我倒是忘了,你还有这手艺。”
他的话里带着刺,我却出奇地平静。一夜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之上,顽强地生根发芽。
“顾承安,”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我看了我的日记。”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都知道了。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顿了顿,继续说,“还有,我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你恨我,我知道。你觉得是我害死了念念,我也认。”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母亲?失去她,我心里的痛,不比你少一分。”
“你不配提‘母亲’这两个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是,我不配。”我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的母亲,确实不配。但是顾承安,悲剧已经发生了,我们谁都无法回头。这三年来,你用你的冷漠和怨恨,把我困在一座牢笼里。而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活在另一座牢笼里?”
“你把念念的房间变成一座纪念馆,不许任何人靠近,你以为这是在怀念她吗?不,你只是在惩罚你自己,也在惩罚我。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因为这样,你心里的负罪感,就能减轻一些。”
“你闭嘴!”他低吼一声,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迎上他的目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三年来,我们像两个活死人一样,守着一座坟墓过日子。你觉得,这是念念想看到的吗?她那么爱笑,那么喜欢热闹,她要是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因为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会开心的吗?”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双一直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痛苦,挣扎,悔恨,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够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不够。”我摇摇头,“顾承安,我们都病了。病得很重。如果你想继续这样互相折磨下去,直到我们两个都彻底被毁掉,那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你还想……为念念,也为我们自己,找一条活路,那我们就必须把心里所有的脓疮都挤出来,哪怕会很痛。”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等我把煎好的鸡蛋端出来时,他已经不在客厅了。
那天,我没有去“匠心阁”。我把念念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我把她的衣服拿出来,在阳光下晾晒;我把她的绘本擦拭干净,整齐地摆回书架;我把那幅未完成的画,用相框裱了起来,挂在墙上。
我想让阳光照进这个房间,驱散那些盘踞了三年的阴霾。
傍晚,我正在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顾承安回来了。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看着墙上那幅画,久久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柔化了他冷硬的线条。
“你把她的画挂起来了。”他说,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嗯。”我点点头,“画得很好,不是吗?我们一家三口,都在。”
他走到画前,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近乎贪婪地,抚过画上那个代表着“念念”的小人。
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这个坚硬如铁的男人,这个用冷漠和恨意将自己层层包裹的男人,在女儿稚嫩的笔触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我没有去打扰他,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我知道,有些伤痛,需要独自面对。有些和解,需要时间来酝酿。
冰封的湖面,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微小,但至少,阳光可以照进去了。
从那天起,我和顾承安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睡在书房,而是搬回了主卧。虽然我们依旧分被而睡,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但至少,我们重新开始共享一个空间。
他不再对我视而不见,偶尔,他会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像是在重新认识我。我们之间还是很少说话,但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样,死寂得让人窒息。
他开始回家吃晚饭。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剔。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长长的餐桌两端,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用一种笨拙而小心翼翼的方式,试探着靠近彼此。
我手里的那个木雕,也快要完成了。母亲的脸庞,在我的刻刀下,越来越柔和,那是一种历经了痛苦和绝望之后,沉淀下来的,带着悲悯的温柔。
这天,我正在给木雕做最后的打磨,梁师傅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张请柬。
“市里要办一个传统手工艺展,组织方想邀请我们店里也出个作品。”
我打开请柬看了看,有些犹豫。“师傅,我……”
“去吧。”梁师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别总把自己关在过去。你的手艺,不该被埋没了。”
他看着我手里的木雕,点了点头:“就拿这个去。它有灵魂。”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师傅,为了“匠心阁”这块老招牌。
展览开幕那天,我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素雅的棉麻裙子,将那个取名为《怀抱》的木雕,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展台上。
展厅里人来人往,大多是些附庸风雅的看客。我的作品摆在角落,并不起眼。很多人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向了那些更华丽、更具视觉冲击力的展品。
我也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
就在我准备去休息区喝口水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展台前。
是顾承安。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身形挺拔,与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人的目光。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几个看起来像是商业伙伴的人。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那个木雕。
他的脚步顿住了,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个木雕上,久久无法移开。他身边的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我看到他的手,在身侧悄悄地握成了拳。
我以为他会像秦玉梅那样,觉得我是在故意刺激他,会当众给我难堪。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
过了一会儿,他对他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独自一人,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从木雕上,移到了我的脸上。
“《怀抱》?”他轻声念出作品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
“雕得很好。”他说。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这三年来,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肯定。不是作为妻子,不是作为罪人,而是作为手艺人沈秋禾。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天……在公园,我也有责任。”
我愣住了。
“如果我没有因为公司的一个紧急项目,临时取消了和你们的约会……如果你不是因为要替我安抚客户,而不得不接那个电话……”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忏悔,“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完美的受害者,而我,是唯一的罪人。我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也任由他用怨恨的鞭子抽打我。
原来,他也一直在自责。只是,他把那份自责,变成了刺向我的利刃。因为伤害我,比承认自己的过失,要容易得多。
“承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你,对你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他看着我,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愧疚,“对不起,秋禾。”
又是一句“对不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我的独角戏。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迟到了三年的理解,终于融化了我心中最坚硬的那块冰。
我们都错了。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伤害了对方,也困住了自己。
他伸出手,似乎想为我擦去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半空中,最后,只是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他体温的触碰,让我的身体,微微一颤。
手工艺展结束后,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我和顾承安之间的那堵冰墙,确实在一点点融化。
他开始和我聊一些公司里的事,虽然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但至少,他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了。我也会跟他讲一些“匠心阁”里的趣闻,比如梁师傅又淘到了什么宝贝木料,比如哪个老主顾又拿来了传家的椅子请我修复。
我们的话题,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念念”,那个名字,依旧是我们之间最深的伤口。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生怕稍一用力,刚刚愈合的表皮就会再次撕裂,血流不止。
一天晚上,他回家时,带回来一个长条形的木盒。
“送给你的。”他把盒子递给我,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疑惑地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雕刻刀。刀柄是上好的紫檀木,刀身闪着幽冷的光,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一直想要一套德国‘双人牌’的刻刀。”他说,“托朋友找了很久才找到。”
我抚摸着那冰凉的刀身,心里百感交集。我确实说过,但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不久,我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学徒,只能眼馋地看着画册上的天价工具。
没想到,他还记得。
“谢谢。”我抬头看他,由衷地说,“我很喜欢。”
他似乎松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虽然弧度很小,但那是我“醒来”后,第一次见他笑。
那个笑容,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
我用那套新的刻刀,完成了《怀抱》最后的修饰。然后,我把它送给了梁师傅,摆在了“匠心阁”最显眼的位置。
梁师傅摩挲着那个木雕,感慨道:“秋禾,你的手艺,回来了。不,是比以前,更好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前我的作品,有灵气,有技巧,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我的刀下,多了一样东西,叫“人生”。
那之后,我接了一个大活儿。是市博物馆的一批旧家具,因为年代久远,榫卯结构松动,漆面也多有破损,需要修复。这是个精细活儿,也是个良心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每天和那些散发着岁月气息的老木头打交道,用我的手,去抚平它们的伤痕,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这个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治愈。
修复一件家具,就像是修复一段人生。你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敬畏之心,去了解它的构造,它的过往,它的伤痕所在。然后,用最温柔,也最坚定的手法,去修补,去打磨,让它在保留岁月痕迹的同时,重获新生。
我和顾承安的关系,也像这修复的过程,缓慢,却在持续向好。
这天,我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打开门,却发现顾承安竟然坐在客厅里等我。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回来了?”他看到我,站起身。
“嗯,你怎么还没睡?”我有些意外。
“等你。”他说着,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工具包,“吃饭了吗?我让阿姨给你留了饭。”
“在店里吃过了。”我换下鞋,接过他递来的牛奶,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公司不忙吗?最近怎么回来这么早?”
“再忙,家也得回。”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心里一动,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着牛奶。
“秋禾,”他忽然开口,“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看念念吧。”
我的手一抖,牛奶差点洒出来。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建议。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去,从不让我跟着。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当他决定带我一起去面对那座小小的墓碑时,就意味着,他准备好了。准备好和我一起,正视我们的过去,和我们共同的伤痛。
周末,天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和顾承安都没有说话,车里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他开得很稳,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七上八下。
墓园在城郊的山上,种满了松柏,显得格外肃穆。
我们拾级而上,最终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停下。墓碑擦拭得很干净,上面嵌着一张念念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那条红色的小裙子,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顾承安把带来的那束白色雏菊,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我看着照片上那张灿烂的笑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我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冰冷的照片,指尖却在离照片只有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我怕我的触碰,会惊扰了她的安眠。
“念念,”顾承安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沙哑,“爸爸妈妈来看你了。”
一句话,让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对不起,这么久才带妈妈一起来。”他蹲下来,和我并排,高大的身躯,在女儿小小的墓碑前,显得有些佝偻,“爸爸以前……做错了很多事。爸爸不该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妈妈身上。妈妈她,比谁都爱你。”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痛楚和歉意。
“秋禾,你跟她说说话吧。”
我点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那张照片,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念念……我的宝贝……”我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成调,“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妈妈一定……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我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将我揽进怀里。是顾承安。
我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压抑了三年的悲伤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出口。我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任由我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们一同哀悼。
我们不知道在墓碑前待了多久,直到天开始飘起细雨。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有些话说开了,有些结解开了,剩下的,便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情。
车子快到家时,顾承安忽然说:“秋禾,我们搬家吧。”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离开这里,换个新环境。”他看着前方,语气却很坚定,“这栋房子,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我们……该重新开始了。”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点了点头:“好。”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但至少,我们都愿意,迈出这一步。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新房子,不是别墅,而是一套市中心的高层公寓。面积不大,但阳光很好。
搬家那天,我们一起打包旧物。那些属于念念的东西,我们没有丢掉,而是用一个大箱子,小心地封存了起来。
顾承安从书房里抱出一个箱子,对我说:“这些,也该处理掉了。”
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酒瓶,还有……几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落款日期,横跨了过去两年。
原来,他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每一次,都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我拿起那几份协议,走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将它们一张一张,撕得粉碎。
他看着我,愣住了。
我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嘴唇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顾承安,”我说,“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了。”
他怔了半晌,随即,一把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不甩掉。”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再也不甩掉了。”
搬进新家后,我们的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房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很温馨。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客厅的墙上,挂上了我新刻的一幅木雕画,画的是窗外那片开阔的城市风景。
顾承安的公司依旧很忙,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时间都扑在工作上。他开始学着放慢脚步,会陪我一起逛超市,会笨拙地学着做菜,虽然结果往往是一场灾难,但厨房里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匠心阁”,他会帮梁师傅劈木料,或者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我修复那些老物件。他看我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秦玉梅也来过几次。她对我们的态度,依旧算不上热络,但言语间,少了很多尖酸刻薄。她会带一些自己煲的汤来,嘴上说着是给顾承安补身体的,却总会多盛一碗给我。
我知道,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
一天,我正在修复一张清代的雕花木椅,顾承安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我擦了擦手,接过来。
“一所大学的进修班邀请函。”他说,“古建筑与家具修复专业。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我打开信封,看着上面的烫金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总是这样,默默地记着我所有说过的话,所有的梦想。
“可是……学费很贵吧?”我有些犹豫。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握住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能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你的才华,不该只局限在一条老街上。”
我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
曾经,我认为他的爱,是想把我打磨成他想要的模样。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爱,是支持你,成为最好的你自己。
“去吧。”他鼓励地看着我,“我相信你。”
我最终还是去了。重返校园,和一群年轻人一起学习,对我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我的专业知识和实践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毕业那天,顾承安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当我的名字和我的毕业作品——一件完美复原的明式圈椅,一同出现在大屏幕上时,我看到台下的他,笑得比我自己还要开心。
典礼结束后,我们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
“秋禾,”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玉佩,正是我记忆中,他向我求婚时,拿出的那一枚。
“五年前,我欠你一个正式的婚礼。”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深情,“现在,你还愿意,嫁给我这个……一身臭毛病的男人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角因岁月而增添的细纹,看着他眼中那片失而复得的星光,笑着,流下了眼泪。
我没有回答,而是从他手中接过那枚玉佩,轻轻地,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玉佩贴着肌肤,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就像这块璞玉,曾经有过裂痕,有过瑕疵。但只要我们用心去打磨,用爱去温养,它终究会变得圆润,通透,散发出独一无二的光芒。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悠远而绵长。
我握住顾承安的手,十指紧扣。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放开彼此。我们会带着对过往的敬畏,对逝去生命的怀念,坚定地,走向属于我们的,崭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