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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小说:总裁不近女色,奶奶很着急,美女医生为了钱和他假结婚第一章 秘密的门禁电话是在我刚结束一台八小时的手术后打来的。凌晨三点,我靠在更衣室的铁皮柜上,脱下的手术服像一摊被抽掉骨头的烂泥,堆在脚边。手机震动时,我正试图把两根发软的面条塞进嘴里,泡面的汤已经凉了,泛着一层油腻的白。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上海…小说:总裁不近女色,奶奶很着急,美女医生为了钱和他假结婚
第一章 秘密的门禁
电话是在我刚结束一台八小时的手术后打来的。凌晨三点,我靠在更衣室的铁皮柜上,脱下的手术服像一摊被抽掉骨头的烂泥,堆在脚边。手机震动时,我正试图把两根发软的面条塞进嘴里,泡面的汤已经凉了,泛着一层油腻的白。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上海号码。
“陈医生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冷静、职业,像AI合成,听不出情绪。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把面条咽下去,喉咙一阵滚烫的刺痛。
“我是赵芳女士的助理,姓李。我们想聘请您,为我老板的儿子提供私人诊疗服务。”
赵芳。这个名字我听过,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她丈夫是林正业,那个靠房地产和互联网金融起家,如今名字已经成为一个商业符号的男人。我一个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怎么会和这种人物扯上关系。
“抱歉,我不提供私人服务。有需要请通过医院正常挂号。”我准备挂电话,只想赶紧吃完面,在值班室的硬板床上睡四个小时。
“陈医生,我们了解您的规矩。”李助理的声音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您的专业能力,在圈内有口皆碑。我们愿意为您的时间和专业,支付足够的报酬。具体数字,可以在您方便的时候详谈。”
“圈内?”我皱起眉。男科这个领域,不大不小,顶尖的专家就那么几个。我的名气,多半是靠着几篇核心期刊的论文和几台业内公认高难度的手术积累起来的。但这个“圈”,显然不是指学术圈。
“是的,陈医生。一个朋友推荐了您,说您是‘圣手’,而且最重要的是,您嘴很严。”
“圣手”这个词让我很不舒服,像个走江湖的郎中。但“嘴严”两个字,却像一枚精准的探针,扎进了我的现实。我需要钱。我妹妹在英国念艺术,学费和生活费像个无底洞。父母在老家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这身白大褂,看着光鲜,实际上每个月还完房贷、寄出生活费,剩下的钱只够我吃食堂和泡面。
“我明天上午有门诊,下午两点后有时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意外的妥协。
“好的,陈医生。下午两点,我们会派车到医院门口接您。”
挂了电话,泡面已经彻底坨了,我没了胃口。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汇成一道道水痕,像城市疲惫的泪。我看着柜子上自己映出的模糊影子,三十六岁,眼角已经有了洗不掉的纹路。我问自己,陈阳,你这是要去干什么?影子没有回答。
第二天下午两点,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准时停在医院对面的巷子口。没有夸张的牌照,但那种沉稳厚重的气场,让周围的网约车都显得轻飘飘的。李助理亲自拉开车门,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裙,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
车子平稳地驶向浦东,最后停在黄浦江边一处名为“云顶”的公寓楼前。这里我只在房产公众号上见过,据说一平米的价格,是我一年不吃不喝的工资。两道门岗,人脸识别,管家式服务。李助理刷着一张黑色的门禁卡,带着我穿过寂静得像无人区的大堂,乘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打开,是一个独立的玄关。赵芳女士就站在那里,比杂志上看起来更瘦,一身素色的丝质长裙,没戴任何首饰,但那种长年身处权力中心的气度,比任何珠宝都更逼人。
“陈医生,久仰。”她伸出手,指尖微凉。
“赵女士。”我点点头,和她轻轻一握。
客厅大得惊人,一面是整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阴天下的黄浦江和对岸的万国建筑群。空气里有淡淡的、说不出的熏香味道。一个保姆模样的人端来茶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助理应该和您提过了,”赵芳开门见山,“我想请您为我儿子林哲看病。他今年二十二岁,在国外念书,最近刚回来。”
“具体是什么情况?”我问,这是医生的本能。
赵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茶杯,杯盖和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他……在某些方面,有些功能性的障碍。”她措辞很谨慎,“我们去过国外的私立医院,也找过国内的专家,都说是心理因素。但我不信。我儿子身体很健康,怎么会凭空出现这种问题。”
我明白了。这是男科最常见也最棘手的一类病人。问题根植于大脑,却要医生在身体上找到答案。
“心理因素导致的生理问题很常见,赵女士。这需要系统的心理疏导,甚至配合精神科的药物治疗。”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赵芳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那些人只会把问题归咎于家庭,归咎于我。我需要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医生。陈医生,我请你来,不是来听你重复那些陈词滥调的。”
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锐利。我感到一种压力。这不是医患之间的平等交流,这是一场面试,或者说,是一次命令的下达。
“我的诊疗需要基于科学和事实。”我稳住心神,“如果检查后,我认为确实是心理问题,我也只能给出相应的建议。”
赵芳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种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当然,我相信您的专业判断。但在那之前,我希望您能穷尽一切物理治疗的可能性。”
她从手边的一个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保密协议。您在诊疗期间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您的家人和同事。信封里是定金,五十万。每周上门两次,每次三小时。一个疗程三个月,如果我儿子的情况有明显改善,这个数字后面,可以再加一个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五十万。这几乎是我三年的薪水。而那个“再加一个零”的承诺,更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足以将人的理智和原则都吸进去。
我拿起那份保密协议,很厚,条款细致到苛刻,违约的赔偿金是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陈医生,您只需要签字。”赵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然后,您就可以见见我的儿子了。”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我清楚地知道,一旦签下这个名字,我踏入的将不仅仅是一间豪宅,而是一个充满未知规则和潜在风险的深渊。我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被重金雇佣的秘密守护者。
窗外的天色更阴沉了。我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的眼神里,一半是贪婪,一半是恐惧。
最终,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因为用力,有些微微的颤抖。
第二章 沉默的航模
签完协议,赵芳似乎松了口气。她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挂着一些看不懂的当代艺术画作,冰冷而昂贵。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林哲就在里面。”赵芳停下脚步,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不太喜欢和人说话,尤其是陌生人。陈医生,可能需要您多一点耐心。”
她没有敲门,而是用指纹解锁,轻轻推开一道缝。“阿哲,妈妈进来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照亮了桌前一个瘦削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密闭空间特有的、混杂着灰尘和电子设备热气的味道。
那个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戴着耳机,正在操作着什么。屏幕上是复杂的飞机设计图纸,各种参数和模型在快速闪动。
“阿哲,”赵芳又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讨好,“这位是陈医生,来帮……”
“出去。”
一个沙哑的、带着久不说话的滞涩感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操作。那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地板上。
赵芳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对我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陈医生,您别介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叫林哲的年轻人,身体姿态是紧绷的、防御性的。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由屏幕、耳机和黑暗构成的茧里。
赵芳走上前,试图拿掉他的耳机。“阿哲,跟医生谈谈,好吗?为了你的身体……”
“我说了,出去!”林哲猛地一甩头,躲开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椅子向后滑开,我们这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但眼神里充满了烦躁和抗拒,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的目光扫过我,带着审视和不加掩饰的敌意。
“我的身体没问题。有病的是你们。”他冷冷地说。
气氛僵持住了。赵芳站在那里,手悬在半空,脸上血色褪尽。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人,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和挫败。
“赵女士,”我适时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诊疗需要一个安静、独立的环境。或许您可以先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赵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好的。陈医生,那就拜托您了。”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林哲,以及电脑风扇的嗡嗡声。他重新戴上耳机,把后背留给我,仿佛我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我没有急着开口。我脱下外套,放在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打量这个房间。房间很大,装修风格是时下流行的极简工业风,水泥灰的墙壁,黑色的金属家具。但这种“极简”被各种杂物破坏了。地上堆着没来得及拆的快递盒子,桌上散落着各种精密工具和零件。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个巨大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十几架制作精良的飞机模型,从二战的“喷火”战斗机,到现代的F22猛禽,每一架都细节逼真,显然是出自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笔。
我拉过椅子,在他身后约两米远的地方坐下。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靠近。我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这是一个医生的策略,尤其是在面对一个充满戒备的患者时。沉默有时比语言更有力量。它传递的信息是:我没有恶意,我尊重你的空间,我在这里,等你准备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脑屏幕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一丝汗味。他很瘦,卫衣显得空荡荡的。
大概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更久。他终于动了。他摘下耳机,转过椅子,正对着我。
“你是第几个?”他问,眼神依旧冰冷。
“如果你指医生,我不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他们都说我有病。”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心理变态,或者别的什么。然后给我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片,告诉我吃了就会好。”
“那你吃了吗?”
“扔了。”他答得干脆,“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那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我问。
他沉默了,目光移向旁边的航模柜。“如果一台发动机,它的设计图纸要求它在一万米高空,以两倍音速飞行。但你非要让它在水下当潜水艇的马达。你觉得,它转不动,是发动机的错吗?”
这个比喻很精准。我几乎能立刻想象出他口中的“设计图纸”和“水下”分别指代什么。
“一台好的发动机,应该能适应不同的环境。”我顺着他的话说。
“那是万能发动机,不是精密发动机。”他立刻反驳,“精密的仪器,只能在特定的参数下工作。任何偏离,都可能导致损毁。”
“所以你选择不工作,以此来避免损毁?”我追问。
他的眼神一暗,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玻璃柜前,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架还没完全完工的苏模型。他坐回桌前,拿起一把精巧的镊子和一瓶胶水,开始为一个微小的起落架零件上胶。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专注而熟练。在那个瞬间,他身上所有的烦躁和戾气都消失了,取而代apada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
他把自己沉浸在了那个由塑料、胶水和精密零件构成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有清晰的规则,明确的因果,付出就有回报。不像他身处的这个真实世界。
我知道,今天的第一次接触,到此为止了。我不可能撬开一个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人的嘴。
我站起身,拿起外套。“你的手很稳,像个外科医生。”我说。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下周四下午,我还会再来。”我走到门口,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带药来。”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赵芳和李助理就等在走廊里,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陈医生,怎么样?”赵芳迎上来。
“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我实话实说,“他很抗拒。我们需要时间。”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我说,“这不是修机器,拧上螺丝就能好。赵女士,您既然请我来,就要相信我的节奏。催促只会让情况更糟。”
我的语气很坚定,甚至有些强硬。这是我必须守住的底线:诊疗的自主权。
赵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好,我等。只要有进展。”
我拿着那张黑色的门禁卡离开“云顶”。坐上回家的出租车时,我把那沉甸甸的五十万定金放在脚边。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许诺。我看着那张门禁卡,它冰冷、光滑,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墓碑。我知道,我已经用我的专业和原则,交换了一张进入这个秘密世界的门票。而门后的那个沉默少年,和他的飞机模型,将是我未来三个月里,最棘手,也最危险的任务。
第三章 一杯苦茶
一周后的周四下午,我再次来到“云顶”。
这次,赵芳不在,只有李助理在玄关等我。她递给我一双新的拖鞋,告诉我赵女士今天有个重要的董事会,要晚点才能回来。
“林先生呢?”我问。我指的是林哲的父亲,林正业。从始至终,这位家庭的男主人都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却又从未现身。
“林董在香港出差。”李助理的回答滴水不漏,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标准答案。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走进林哲的房间,和上次一样,窗帘紧闭,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他坐在桌前,戴着耳机,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我没打扰他,径直走到那个巨大的玻璃柜前。上次我只是粗略一看,今天我决定仔细观察。这些航模的精细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驾驶舱里的仪表盘,机身上的铆钉,甚至起落架轮胎上的磨损痕迹,都一一做了出来。这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投入海量的时间和极致的耐心。在柜子的最下层,我看到一架与众不同的模型,是一架老式的塞斯纳螺旋桨飞机,漆成了天蓝色,机翼上用红色的漆写着两个稚嫩的字母:LZ。林哲。
这大概是他的第一件作品。相比于其他战斗机模型的精密和凌厉,这架小飞机显得有些笨拙,但充满了童趣。
“你看够了没有?”
林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他已经摘了耳机,正冷冷地看着我。
“你的手艺很好。”我说,这是实话。
“用不着你来评价。”他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如果你今天来还是想问我那些蠢问题,现在就可以走了。”
“我今天不问问题。”我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我来,是履行合同。每周两次,每次三小时。你可以不跟我说话,我也可以不问。我就在这里坐三个小时。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过去那些医生,大概都是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口,用各种话术撬开他的嘴。我这种“不作为”的策略,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审视了我很久,最后重新戴上耳机,转过身去,继续对着电脑。但他没有再操作那些设计软件,而是打开了一个飞行模拟游戏。屏幕上,一架战斗机在峡谷间穿梭,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机动。
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在虚拟世界里飞行。房间里只有游戏里传来的引擎轰鸣和风声。我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书,只是专注地看着。这是一种姿态。我在告诉他,我对你的世界感兴趣,哪怕我暂时无法进入。
一个小时后,保姆敲门送来茶水。一杯放在我面前,一杯放在林哲桌上。是上好的大红袍,香气馥郁。
林哲看也没看那杯茶。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很烫,茶味浓得发苦。
“这茶太浓了。”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耳机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他听到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似乎玩腻了,退出了游戏。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屏幕发呆。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你妹妹的学费,凑够了吗?”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确信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我家的事。赵芳和李助理只可能调查我的专业背景和履历。
“看来你母亲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到位。”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不是她。”他说,“我自己查的。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在网上花点钱,没什么查不到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嘲讽我,还是嘲讽这个信息透明的时代。
我沉默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在他们这种人面前,我像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人,所有的隐私、弱点,都暴露无遗。
“五十万,够她念一年了。”他继续说,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如果你能‘治好’我,那五百万,够她念到博士毕业,再在伦敦市中心买一套小公寓。”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最隐秘的欲望和焦虑。他把我来这里的动机,赤裸裸地摊在桌面上。这是一种下马威,也是一种试探。
“这不是一笔交易,林哲。”我看着他的后背,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一个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病。报酬,是我应得的。但我的治疗方案,不会被金钱左右。”
“说得好听。”他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你们这些成年人,嘴上说的永远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你敢说你看到那五百万的时候,没有心动?”
“我心动了。”我坦然承认,“我需要钱,这不丢人。但这和我如何给你看病,是两回事。如果我认为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哪怕你母亲给我一千万,我的诊断报告上也不会写别的。”
我的坦白似乎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他脸上的讥诮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探究的眼神。他像在重新评估我这个人。
“我问你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你有一只鸟,它生来就该在天上飞。但是你把它关在笼子里,每天给它最好看的笼子,最贵的鸟食。有一天,这只鸟的翅膀萎缩了,飞不起来了。你觉得,是应该给它用药,让它的翅膀重新长出来,还是应该打开笼子?”
“当然是打开笼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打开笼子,它可能会被外面的野猫吃掉,或者饿死,或者根本飞不起来,直接摔死呢?”
我沉默了。这是一个两难的困境。安全地活着,还是自由地死去?
“笼子虽然小,但安全。外面虽然大,但危险。”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得不像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我母亲想做的,是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在不打开笼子的情况下,用药物和手术,给我造一对新的、能在笼子里扑腾几下的翅膀。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看着他。在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病。或者说,他的“病”,就是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而我,这个被重金请来的“男科圣手”,正在被要求扮演一个裱糊匠的角色,去修补一个不愿意待在笼子里的灵魂。
我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又喝了一口。这次,苦涩的味道似乎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我不知道。”我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但在我决定怎么做之前,我需要先了解,这个笼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第四章 周末的午餐
我的第三次上门,是在一个周六的上午。
李助理提前一天打电话给我,说赵女士周末想在家里办一个小型午宴,邀请一些“关系近的亲友”,希望我也能参加。她的措辞很客气,但语气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她说,这是为了让林哲“多接触接触人,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
我本能地想拒绝。这种场合不属于我,我也不想参与到他们复杂的社交关系中去。但李助理紧接着说:“陈医生,赵女士认为,这也是您观察林哲和家人互动的好机会。或许对您的诊疗有帮助。”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要害。作为一个医生,了解患者的家庭环境和社会关系,是诊断的重要一环。我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周六上午十一点,我穿着一身自己最体面的深色休闲西装,准时出现在“云顶”。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气,混合着价格不菲的香水味。客厅里已经有了三四个人,正围着赵芳谈笑风生。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某个企业的高管;一对打扮精致的贵妇,手上的钻戒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赵芳看到我,立刻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向众人介绍:“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陈阳医生,是非常有名的健康管理专家,我特意请来为我们全家做健康顾问的。”
“健康管理专家”、“全家顾问”。她巧妙地模糊了我的真实身份,既给了我面子,又保护了她儿子的隐私。我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女人的滴水不漏。
众人纷纷向我点头致意,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我礼貌地回应,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贴上价签、供人参观的商品。
林哲不在客厅。我问赵芳,她说他还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出来。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赵芳皱着眉,压低声音对我抱怨,“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出来打个招呼。陈医生,待会儿你得帮我劝劝他。”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我走到落地窗边,看着楼下渺小如蚂蚁的车流。我知道,赵芳想要的不是“劝”,而是让我用医生的权威去“命令”。她把我当成了她管教儿子的工具。
午餐准备好了。一张长长的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摆着闪闪发光的银质餐具。菜品中西合璧,精致得像艺术品。赵芳让保姆去叫林哲,保姆去了很久,空手回来,一脸为难地说:“少爷说他不饿。”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赵芳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气,但她很快就用笑容掩盖了过去。“这孩子,估计是做他的模型入了迷。我们先吃,不用管他。”
午宴开始了。话题围绕着生意、投资、子女教育和最近的几次拍卖会。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像一个局外人。那些我只在新闻里听过的项目和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常。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
吃到一半,一个迟到的客人到了。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件看似随意却价格不菲的亚麻衬衫,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
“承宇,你可算来了,罚酒三杯!”赵芳一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真诚。
“芳姐,路上堵车,实在抱歉。”男人笑着告罪,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
“这位是新朋友?”他问。
“是陈医生,我的健康顾问。”赵芳再次介绍。
“陈医生,幸会。我叫许承宇。”他主动向我伸出手。
我站起来和他握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许先生。”
许承宇在赵芳旁边的空位坐下,很自然地加入了谈话。他似乎和所有人都很熟,谈吐风趣,很快就成了餐桌的中心。我注意到,当他说话时,赵芳的眼神总是会不自觉地追随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那不是一个女主人对客人的客气,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依赖和欣赏的情感。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芳姐,阿哲呢?”许承宇喝了口汤,状似不经意地问。
提到儿子,赵芳的笑容淡了下去。“在房间里生闷气呢。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去看看他。”许承宇放下汤匙,用餐巾擦了擦嘴,“你们先吃。”
赵芳没有阻止,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期盼。
许承宇走到林哲的房门前,没有像赵芳那样先开口,而是直接敲了敲门,节奏不急不缓。
“阿哲,是我,许叔叔。开门。”
里面没有回应。
许承宇笑了笑,对着门说:“我给你带了最新的‘长谷川’限量版F14‘雄猫’模型,1:的,带蚀刻片。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可就拿回去自己拼了。”
门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秒钟后,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许承宇对我这边看了一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站起身,跟着他走了过去。
我们走进房间,林哲正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瞟向许承宇手里的一个大纸袋。
“东西给我,你们可以走了。”林哲说。
“没礼貌。”许承宇把纸袋递给他,然后很自然地走进房间,拍了拍他的肩膀。“外面那么多人,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算怎么回事?你妈妈很没面子。”
林哲抱着那个纸袋,没说话,但也没有像对待赵芳那样激烈地反抗。他似乎很习惯许承宇这种带着亲近感的说教。
“这位是陈医生。”许承宇向林哲介绍我,“你妈妈请来的朋友。”
林哲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敌意,但也没什么温度。“我知道。”
“走吧,出去吃点东西。你妈妈今天亲手做了你最爱吃的松鼠桂鱼。”许承宇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林哲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被拉出了房间。
当林哲出现在餐厅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赵芳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光芒,她连忙招呼保姆添碗筷。“阿哲,快来,坐妈妈旁边。”
林哲没有理她,而是在离她最远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正好在我旁边。
他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对满桌的热情和寒暄置若罔闻。他就像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
我坐在他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疏离和紧绷。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阿哲,多吃点这个。”赵芳殷勤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
林哲手里的筷子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盘子里那块鱼,然后又看了看赵芳。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厌恶,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嘲讽。
他没有吃那块鱼,而是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他说完,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被重重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餐桌上的气氛,比他没出来时更加冰冷。赵芳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许承宇叹了口气,对我举了举杯,像是在道歉。“陈医生,见笑了。”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赵芳。我的目光,落在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松鼠桂鱼上。那条鱼被炸得金黄酥脆,浇上了鲜红的糖醋汁,造型精美,像一件艺术品。
但在我眼里,它更像一个祭品,摆放在一个名为“家庭”的祭坛上。而那个刚刚离席的少年,就是那个不愿意被献祭的牺牲品。
第五章 蓝色的塞斯纳
那场不欢而散的午宴之后,我和林哲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个微妙的平台期。他不再对我抱有强烈的敌意,但也没有丝毫亲近。我每次去,他都像之前一样,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也恪守我的承诺,只是静静地坐着,不提任何关于“病”的话题。
我知道,急不来。信任的建立,就像他制作那些航模一样,需要一点一点地粘合、打磨。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上海进入了梅雨季。空气湿热,天总是灰蒙蒙的,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从医院下班,挤上闷热的地铁,再转出租车去“云顶”,每次都像在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天下午,我到的时候,林哲的房间门开着。他没有坐在电脑前,而是趴在地板上,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周围散落着各种木条、蒙布和工具。他正在制作一架新的模型,但不是之前那些塑料战斗机,而是一架木质骨架的飞机。
我认出来,那是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
他做得非常专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他用砂纸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根纤细的肋骨,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我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套,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而是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
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继续埋头于手中的工作。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和窗外若有若无的雨声。这种安静和之前的死寂不同,它是有生命力的,是专注和创造带来的宁静。
我看着他灵巧的双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小时候,也做过这个。”我说。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当然,没你这么复杂。”我继续说,“那时候住在老家的平房,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用梧桐树的叶子做机翼,用高粱秆做机身,再用我妈的缝衣线把它们绑起来。院子很大,我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希望能把它扔得飞起来。”
“飞起来了吗?”他问,声音很轻。
“没有。”我笑了笑,“每次都是一头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但我乐此不疲。每天放学,就想着怎么改进我的飞机。”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拿起身边另一根已经打磨好的木条,递给我。“这个角度,再磨一下。”
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我进入他的世界。
我接过那根轻飘飘的木条和砂纸,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打磨起来。我的动作很笨拙,远不如他熟练。
“你不是外科医生吗?手应该很稳。”他看了一眼,评价道。
“拿手术刀和拿砂纸,用的不是一块肌肉。”我说。
他没再说话,但也没有收回我手里的工作。我们就这样并排坐在地板上,各自打磨着一架一百多年前的飞机的零件。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房间里的灯光温暖而柔和。时间仿佛变慢了。
“为什么要造这个?”我问。
“所有的故事,都从这里开始。”他说,目光落在图纸上,“没有它,就没有你柜子里那些F22和苏。”
“我以为你只喜欢那些高科技的战斗机。”
“那是武器。”他淡淡地说,“这个,是梦想。”
我看着他。他说“梦想”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没有再聊别的。只是偶尔,他会指点我一下,哪里需要多磨一点,哪个角度不对。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离开的时候,那架“飞行者一号”的骨架已经初具雏形。
“下周,我们可以试着给它蒙皮。”临走前,他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话里,听到了“我们”这个词。
从那以后,我们的“诊疗”内容,就变成了和他一起造飞机。我们一起研究图纸,一起切割木料,一起给飞机蒙上特制的布料。我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参与者。我们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会跟我讲不同飞机的历史,讲空气动力学,讲各种发动机的原理。他的知识储备,远超一个普通的航模爱好者,达到了准专业的水平。
他说,他本来想在大学里念航空航天工程,但他的父亲不同意。
“他说,我们家不需要工程师。”林哲一边给机翼涂抹胶水,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他给我选了金融。他说,那是‘控制世界的杠杆’。”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反抗?”我问。
“我没有反抗。”他摇摇头,“我只是在我的笼子里,给自己开了一扇小窗户。至少在飞行的世界里,我是自由的。”
有一天,我们完成了“飞行者一号”的最后一道工序。那架巨大的木质飞机,静静地停在房间中央,带着一种原始而质朴的美感。
“可惜这里没地方让它飞。”我有些遗憾地说。
“它不需要飞。”林哲抚摸着飞机的机翼,像在抚摸一个珍宝,“它只要在这里,就够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架飞机,就像他自己。一个被精心打造出来,却无法起飞的梦想。
我的目光,无意中又落在了玻璃柜最下层,那架蓝色的塞斯纳小飞机上。
“那架飞机,是你做的第一架吗?”我问。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神瞬间变得非常柔软。“是。十二岁生日,许叔叔送我的礼物。一套航模套材。”
又是许承宇。这个男人,似乎在林哲的成长中,扮演了一个比他亲生父亲更重要的角色。
“那时候,我爸刚因为一个项目,赚了一大笔钱。他很高兴,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我想要一套航模。”林哲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他听了,脸上的笑容就没了。他说,男孩子应该喜欢更‘有用’的东西。比如手表,或者高尔夫球杆。”
“后来呢?”
“后来,他让助理给我送来一块百达翡丽。那块表,现在还在抽屉里,我一次都没戴过。”他顿了顿,继续说,“生日宴会那天,许叔叔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塞给我一个盒子。里面就是那架塞斯纳。”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第一次照着说明书,拼装一个模型。我从来没那么专注过。当我把最后一个零件装上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看着那架蓝色的小飞机,眼神里充满了怀念。“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这个。许叔叔会给我买各种工具和材料,还会带我去看航展。我爸知道了,很不高兴。他说许承宇是在‘带坏我’,‘不务正业’。”
“他们吵了一架。我躲在门后听到了。我爸说,他的儿子,将来是要执掌一个商业帝国的,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上。许叔叔说,你连你儿子真正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把他当成你事业的延伸。”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敢那样跟我爸说话。”
窗外的雨停了,一丝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照进房间,正好落在林哲的脸上。他的表情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那场争吵,那架蓝色的塞斯纳,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埋下了。它既是梦想的开端,也是反抗的萌芽。而那个叫许承宇的男人,就是那个播下种子的人。
我的心里,对这个家庭的图景,又清晰了一分。那个缺席的父亲,那个焦虑的母亲,那个沉默的儿子,和那个“外人”许叔叔。他们之间,有一张复杂而脆弱的网。而林哲的“病”,就结在网的中央。
第六章 缺席的父亲
七月初,我接到了林正业的电话。
这是我为林哲“看诊”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和这位传说中的商业巨头直接通话。他的声音和他本人在财经访谈里一样,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陈医生,我是林正业。”他甚至没有客套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关于林哲的情况,赵芳都跟我说了。她说,最近有点进展?”
“是的,林先生。他愿意交流了,情绪也比之前稳定。”我谨慎地回答。
“很好。”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满意的轻哼,“我下周三从欧洲回来,当天晚上,我想跟你见一面。具体时间地点,我的助理会通知你。”
这不是一个商量,而是一个通知。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微微出汗。尽管隔着电波,林正业的压迫感依然清晰可辨。
我预感到,这次见面,将是决定我“诊疗”方向的关键节点。
见面的地点,不在“云顶”,也不在林正业的公司,而是在外滩边上一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会所。古老的洋房,内部装修得金碧辉煌。我被一个穿着旗袍的侍者领进一个包间,里面只有林正业一个人。
他比照片和视频里看起来更显年轻,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正坐在一张紫檀木长桌后,面前摆着一套功夫茶具,袅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陈医生,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和他隔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他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动作娴熟。
“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你尝尝。”
我端起茶杯,小口啜饮。茶很好,但我尝不出太多滋味。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赵芳把你夸上了天。”他放下茶壶,看着我,“说你很有办法,让那个臭小子肯跟你说话了。她不懂,以为这就叫‘好转’了。”
我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
“陈医生,我们都是男人,我就跟你直说了。”林正业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如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心理疏导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三个月内,让他恢复正常。”
“林先生,‘正常’的定义是什么?”我问。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正常’,就是他应该有的样子。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健康、有活力,对未来有规划,对异性有兴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个自闭症一样摆弄那些没用的破烂模型。”
他的用词,“臭小子”、“破烂模型”,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
“林哲很有天赋,他在航模制作上……”
“天赋?”林正业打断我,嗤笑一声,“陈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欣赏他的‘天赋’的。那种东西,能当饭吃吗?能用来管理一个上万人的企业吗?能让我们的股价上涨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过来。
“我需要的是一个继承人,一个合格的、强大的继承人。不是一个躲在壳里的艺术家。”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懦弱。是我以前太纵容他,让他母亲把他惯坏了。”
“据我了解,林哲的情况,和他的成长环境,以及家庭关系有很大关系。”我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尤其是父子关系。”
林正业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是我的错?”
“我没有说谁对谁错。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您长期以来的缺席,和对他兴趣的打压,是造成他目前心理状态的重要原因之一。”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专业判断,我不能退缩。
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正业盯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气,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良久,他忽然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医生,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他的语气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下来,“我确实陪他的时间太少。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在深圳摆地摊,睡仓库了。我没有时间去玩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一拳一脚打下来的。我以为,我为他创造了最好的条件,让他不用再走我的老路,他应该感恩,应该懂事。”
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疲惫和困惑。
“我让他学金融,送他去最好的商学院,为他铺好所有的路。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您没有错,林先生。”我说,“您只是用您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他。但他想要的,可能不是这些。”
“那他想要什么?”林正业追问,像一个急于得到答案的学生。
“他想要您的认可。不是对他作为‘继承人’的认可,而是对他作为‘林哲’这个独立个体的认可。认可他的爱好,尊重他的选择。”
林正业沉默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帝国,不允许有‘爱好’和‘选择’。只有目标和结果。他必须学会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
“陈医生,这是给你的。额外的。”他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药物也好,催眠也好。我要你,把他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我全部清除掉。让他明白,他生来就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让他成为我需要的那个儿子。”
我看着那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比赵芳给的定金还要多。
这是一笔交易,更是一次收买。林正业要我做的,已经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范畴。他要我做的,是精神上的“格式化”。
“林先生,”我把支票推了回去,“我做不到。”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钱不够?”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站起身,“我是一个医生,我的职责是治愈,不是改造。林哲没有病,他只是和您的期望不符。您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能理解您儿子的父亲。”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父亲?”林正业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我只是在履行我作为医生的告知义务。”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您坚持要用这种方式对待他,只会把他推得更远。甚至,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后果?”他冷笑一声,“陈医生,你似乎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只是我雇来解决问题的人。如果你解决不了,我会找别人来解决。但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记住。希望你不要后悔。”
他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那个压抑得让人窒息的包间。
走出那栋老洋房,外滩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江水的潮气。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深海的潜水钟里,侥幸逃生。
我拒绝了林正业。我守住了我作为医生的底线。但我也清楚,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这位掌控着巨大财富和权力的男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的“诊疗”,从这一刻起,进入了最危险的阶段。
第七章 裂痕
和林正业的那次会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首先是赵芳。第二天,她就打来电话,语气焦急而带着一丝责备。“陈医生,你昨天和我们家老林见面了?你怎么能当面顶撞他呢?他那个人,最恨别人质疑他的决定。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回来,跟我发了好大的火。”
“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话,赵女士。”
“你该说的话?”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花那么多钱请你来,是让你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来制造新的矛盾的!你现在把他爸惹火了,以后还怎么给阿哲看病?”
“如果所谓的‘看病’,是按照林先生的要求,把林哲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那这个病,我治不了。”我的态度也很坚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很久,赵芳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陈医生,算我求你了。老林那边,我会去沟通。你……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按你的方法来,好吗?阿哲他……他最近真的好多了。我不能失去你这个唯一的希望。”
我答应了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恳求,更是因为林哲。我已经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时间和情感,我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放弃。
然而,林正业的影响,还是以一种我没想到的方式,渗透了进来。
那周的周四,我照常去“云顶”。一进林哲的房间,我就感觉气氛不对。他没有在做模型,也没有玩游戏,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回头。“我的信用卡,被停了。”
我心里一沉。
“所有用来买航模材料的网站,都登不上去了。我问了客服,他们说我的账号被拉入了黑名单。”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许久未见的冰冷,“是你跟我爸告的密,对不对?”
“不是我。”我立刻否认,“我没有跟他提过这些。”
“除了你,还有谁?”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只跟你说过这些!我把你当朋友,你却转头就把我卖了!你和他们是一伙的,都是我爸花钱雇来的狗!”
“林哲,你冷静点!”我试图解释,“是你父亲自己……”
“我爸?”他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他终于不满足于只是无视我了,他开始动手拆我的世界了。他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去当他那个狗屁继承人?”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猛地转身,冲向那个巨大的玻璃柜,拉开柜门,抓起一架他刚刚做好的F22猛禽战斗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一声脆响,那架耗费了他无数心血的模型,瞬间四分五裂,精密的零件散落一地。
“阿哲,不要!”我冲过去想阻止他。
但他已经疯了。他一架接一架地把那些模型从柜子里拿出来,砸在地上。喷火、米格、幻影……那些曾经承载着他梦想和骄傲的飞机,在他自己手里,变成了一堆堆破碎的塑料。
我抓住他的手臂,他用力地挣扎,指甲在我手背上划出几道血痕。“放开我!你放开我!”他嘶吼着,眼睛通红。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子最下层,那架蓝色的塞斯纳小飞机上。
他挣脱我的手,冲过去,拿起了那架飞机。他的手在颤抖。
“连这个,你也要毁掉吗?”我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知道那架飞机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举起那架蓝色的小飞机,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机翼上。他举了很久,手臂在半空中僵持着,像一场漫长的斗争。
最终,他没有把它摔下去。他抱着那架小飞机,缓缓地蹲下身,把脸埋在飞机的残骸里,发出了压抑的、受伤的野兽般的呜咽。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地上全是他亲手创造,又亲手毁灭的梦想的碎片。
我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是一个医生,我能治愈身体的创伤,但我面对一个灵魂的破碎,却束手无策。
林正业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摧毁了林哲唯一的避难所。他以为这是在“管教”,但这无异于一场谋杀。
赵芳和李助理闻声赶来。看到房间里的景象,赵芳的脸瞬间煞白。
“天哪……这……这是怎么了?”她冲到林哲身边,想去扶他。
林哲猛地推开她。“滚!你们都给我滚!”
他抱着那架幸存的塞斯纳,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顶”的。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手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里的刺痛。
我意识到,我和这个家庭,已经被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林哲的崩溃,只是一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晚上,我接到了许承宇的电话。
“陈医生,我是许承宇。”他的声音很沉重,“阿哲家里的事,我听说了。我想,我们有必要见一面。”
第八章 许叔叔的秘密
我和许承宇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见面。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中有血丝,那副金丝眼镜也掩盖不住他的疲惫。
“陈医生,谢谢你肯出来见我。”他给我倒上茶,“阿哲的情况,赵芳都跟我说了。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叫都不理。我很担心。”
“这不是他的错。”我说,“是林先生的手段太极端了。”
许承宇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老林。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极端’,只有‘有效’。他认为这是让阿哲清醒过来的唯一方式。”
“他错了。”
“他当然错了。”许承宇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但他听不进去。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他是个天生的掌控者,所有的人和事,都必须按照他的意愿运行。包括他的儿子。”
“赵女士呢?她也不能劝劝他吗?”
“赵芳?”许承宇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自己,也是老林掌控的一部分。她所有的光鲜和体面,都来自于‘林太太’这个身份。她爱阿哲,但她更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在根本问题上,她不敢违抗老林。”
他的话,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这个看似强大的女人,其实也活在一个华丽的笼子里。
“陈医生,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一些关于阿哲的,你可能不知道的事。”许承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我感觉事情正在朝着一个非常危险的方向发展。而你,可能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听着。
“你可能觉得,阿哲的问题,是从他父亲逼他学金融,不让他玩航模开始的。其实不是。”许承宇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真正的根源,要更早。在他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正是他收到那架蓝色塞斯纳模型的年纪。
“那年,老林的事业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坎,资金链断裂,公司濒临破产。他到处求人,受尽了白眼。那段时间,他性情大变,每天喝得烂醉,回家就和赵芳吵架,甚至动手。”
我心里一惊。我无法想象那个在电视上永远意气风发的商业领袖,会有那样的一面。
“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得很凶。老林说要去外面借钱,赵芳拦着他,说他喝多了。两个人拉扯之间,阿哲从房间里跑出来,抱着他爸爸的腿,哭着求他不要走。”
许承宇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老林当时正在气头上,一把就推开了阿哲。阿哲没站稳,后脑勺磕在了茶几的角上,当场就流了很多血。”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赵芳吓坏了,抱着昏过去的阿哲,哭着要送医院。老林也慌了,但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公司的事。他拦住了赵芳,他说,‘不能去医院!’。他说,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他正在谈的一笔关键投资就彻底完了。他说,‘我们的身家性命,全压在这上面!’”
“他……他怎么能……”我无法理解。
“他就是这样的人。”许承宇说,“在他的天平上,儿子的安危,排在了他的事业后面。他自己开车出去,找了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到家里来给阿哲处理的伤口。缝了三针。他对那个医生说,是孩子自己不小心摔的。”
“从那天起,阿哲就变了。”许承宇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惜,“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他爸爸,甚至开始躲着他。他变得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送给他的那套航模,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后来,老林的公司起死回生,甚至比以前更辉煌。他似乎想弥补,给阿哲买各种昂贵的礼物,但阿哲什么都不要。他们父子之间,那道裂痕,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愈合了。”
茶馆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终于明白了林哲那个关于“发动机”和“潜水艇”的比喻。那次创伤,就是他人生的“设计图纸”被强行篡改的开始。而他后来的“病”,不过是那次创伤的漫长回响。
“这件事,赵芳也知道?”我问。
“她当然知道。但她选择了沉默和遗忘。”许承宇说,“她和老林一样,都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把阿哲后来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为‘青春期叛逆’,或者‘心理脆弱’。他们不愿意承认,真正的病根,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那……林哲的功能性障碍,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我问出了我作为男科医生,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许承宇点了点头。“大概一年前,阿哲在国外交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但就在他们准备更进一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行了。他去看了医生,做了所有检查,都说他身体没问题。是心理上的问题。”
“从医学上讲,这很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一种延迟表现。”我分析道,“那次头部的撞击,加上目睹家庭暴力和被父亲拒绝的恐惧,在他潜意识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创伤。这个创伤,在他成年后,面对亲密关系时,以一种生理功能障碍的形式,爆发了出来。”
“是的。国外的心理医生也是这么分析的。”许承宇说,“但阿哲拒绝接受任何心理治疗。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重新去面对那段他最想忘记的过去。而且,他恨他父亲,他不想‘被治好’。他用这种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自毁式的报复。”
我彻底明白了。林哲的“病”,是他对抗父亲,对抗这个家庭的最后一件武器。他宁愿毁掉自己,也不愿意成为父亲期望的那个“正常”的继承人。
“陈医生,”许承宇看着我,眼神恳切,“老林这次切断阿哲的经济来源,等于把他逼到了绝路上。我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赵芳和老林是指望不上了。你,你是医生,阿哲现在唯一还肯见的人。我希望你能帮帮他。”
“我能做什么?”我感到一阵茫E然。这不是医学能解决的问题。
“跟他谈谈。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许承宇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这是我在郊区一个航模飞行基地的钥匙。那里有跑道,有开阔的天空。你带他去。让他飞一次。让他知道,笼子外面,还有世界。”
我看着那把小小的钥匙。它像一个沉重的许诺。
“为什么是我?”我问,“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他说?”
许承宇沉默了很久,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无奈。
“因为,”他缓缓地说,“我也是那个笼子的建造者之一。赵芳……她是我大学的同学。我爱了她很多年。在她嫁给老林之前。”
我的心,像被重锤击中。
“这些年,我以‘朋友’和‘叔叔’的身份待在他们身边,看着阿哲长大。我给了他老林给不了的关爱,但我也……享受着这种暧昧不清的、寄生的关系。我没有勇气带她走,也没有决心彻底离开。我对阿哲的好,里面掺杂了太多自私和懦弱的成分。”
“我没资格带他飞。”许承宇的声音,低沉得像一声叹息,“但你不一样,陈医生。你是个局外人。你干净。”
他把那把钥匙推到我面前。“拜托了。”
我拿起那把冰冷的钥匙,握在手心。我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家庭最隐秘的伤痛,和一个男人沉重的忏悔。
第九章 一次飞行
我拿着许承宇给的钥匙,在林哲的房门外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愿意听我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林哲,是我,陈阳。”
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很生气,觉得我背叛了你。但我没有。”我对着门板说,“你父亲做的事,我事先毫不知情。如果我知道,我会阻止他。”
里面依然一片死寂。
“我今天来,不是以医生的身份。我只是想作为一个朋友,跟你聊聊。”我停顿了一下,“或者,我陪你坐一会儿,就像以前一样。你不想说话,就不说。”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推门进去,窗帘拉着,房间里一片昏暗。林哲坐在地上,背靠着那个空了一半的玻璃柜,怀里抱着那架蓝色的塞斯纳。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上散落着一些饼干的碎屑和空了的矿泉水瓶。看来,他并没有完全不吃不喝。
我走到他身边,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坐下。地上那些模型的残骸还没有清理,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响声,像在哀鸣。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沙哑地开口:“你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
“我不走。”我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澜。“去哪?”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他面前。
“去一个能让它飞起来的地方。”我指了指他怀里的塞斯纳。
他盯着那把钥匙,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什么意思?”
“郊区有一个航模飞行基地。有跑道,有天空。”我说,“我们现在就去。”
他沉默了。他看着那把钥匙,又看了看我,像是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说过,精密的仪器,要在特定的参数下工作。”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它的参数,是天空,不是这个房间。”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架蓝色的小飞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机翼。
“它已经十几年没飞过了。”他说,“发动机可能已经老化了,遥控器也找不到了。”
“那就去修。”我说,“你是最棒的工程师,不是吗?没有你修不好的飞机。”
他没有再说话,但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一粒微小的火种,似乎在他心里重新被点燃了。
“走吧。”我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在你父亲派人来把这里彻底清空之前,带上它,我们离开这里。”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他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冰,但很有力。
他站了起来。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哲背上一个双肩包,把那架蓝色的塞斯纳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跟着我,像两个出逃的少年,悄悄地离开了“云顶”。
我开着我那辆开了快十年的旧大众,载着他驶向郊区。车里放着电台的音乐,我们一路无话。但我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放松下来。
航模基地比我想象的要大。一条长长的水泥跑道,周围是开阔的草地和农田。因为是工作日,又是阴天,整个基地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草地的声音。
林哲抱着飞机下了车,站在跑道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自由的空气。
“这里……”他环顾四周,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许叔叔的。”我言简意赅。
他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再问。
他打开背包,里面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各种工具和备用零件。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开始给那架老旧的塞斯纳做“术前检查”。
他检查了发动机,更换了老化的油管。他调试了舵机,给起落架上了油。他没有遥控器,就从背包里拿出一套备用的接收机和发射器,重新接线、对频。
我在旁边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我看到他专注的神情,看到他熟练的动作,看到他脸上重新焕发出的神采。我知道,许承宇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两个小时后,一切准备就绪。
林哲抱着飞机,走到跑道的起点。他打开遥控器,拨动了一下油门,飞机的螺旋桨开始缓缓转动,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询问。
我对他点了点头。“去吧。”
他转回头,将油门推杆缓缓推到底。螺旋桨飞速旋转起来,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他助跑了几步,用力将飞机向前推了出去。
蓝色的塞斯纳在水泥跑道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它的机头微微抬起,然后,在跑道的尽头,它轻轻地离开了地面。
它飞起来了。
飞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越飞越高。林哲仰着头,熟练地操控着遥控器,指挥着飞机在空中盘旋、爬升、俯冲。
那一刻,天空中那架小小的蓝色飞机,和地面上那个仰望天空的少年,仿佛融为了一体。他所有的压抑、痛苦和愤怒,都随着那架飞机,冲上了云霄。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我看到他紧绷的肩膀,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我看到他的嘴角,在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飞机在天上飞了很久,直到电池耗尽。林哲操控着它,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他跑过去,把飞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他走到我面前,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兴奋。
“谢谢你。”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真诚地对我说谢谢。
“不客气。”我说。
我们坐在跑道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天空。夕阳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光,给天边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我爸……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林哲突然问。
“是。”我决定不再隐瞒,“他让我改造你,把你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我猜到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为什么?他给的钱,应该足够你妹妹在伦敦买一套大公寓了。”
“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说,“我的职业伦理告诉我,我不能伤害我的病人。而他让我做的事,是在伤害你。”
林哲沉默了。他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
“陈阳,”他轻声说,“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跑出去抱住他的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知道了。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像一个幽灵,从未离开过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不是你的错,林哲。”我说,“从来都不是。”
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第十章 摊牌
我们从航模基地回城的路上,赵芳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林哲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直接关了机。
“他们找不到你,会疯的。”我说。
“那就让他们疯。”他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闭着眼睛,脸上是一种疲惫的平静,“我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乖儿子了。今天,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没有再劝他。我知道,今天的这次“飞行”,像一次小规模的火山喷发,释放了他内心积压多年的能量。但我也知道,喷发过后,将是更剧烈的地壳变动。
当我把林哲送回“云顶”楼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李助理早已等在大堂门口,脸色焦急。看到我们从我那辆破旧的大众车上下来,她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快步迎了上来。
“阿哲!你跑去哪里了?你妈妈快急疯了!”她的语气里带着责备。
林哲没有理她,抱着他的蓝色飞机,径直走向电梯。
“陈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助理转而质问我。
“我带他出去散了散心。”我平静地回答。
“散心?”她拔高了声音,“你知道今天公司和家里乱成了什么样子吗?林董和赵女士到处派人找你们,还以为你们……”
“以为我们被绑架了?”我替她说完,“李助理,林哲是个成年人,不是一件物品。他有权利决定自己去哪里,做什么。”
李助理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走进电梯。
电梯门打开,玄关里站着三个人。
赵芳,林正业,还有许承宇。
客厅里一片狼藉,赵芳最喜欢的一个古董花瓶碎在地上,显然是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看到林哲,赵芳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阿哲!你吓死妈妈了!你去了哪里?电话为什么关机?”
林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挣脱了她的手。
“你还知道回来?”林正业冰冷的声音响起。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盛怒的神像。“长本事了,学会离家出走了?”
“我只是出去飞了一次飞机。”林哲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挑战的目光,看着林正业。
林正业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蓝色塞斯纳上,然后又转向站在林哲身后的我,和站在一旁的许承宇。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阴沉。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你们三个,都合起伙来骗我。”
他指着许承宇,厉声喝道:“承宇!我当你是兄弟,你就是这么在背后捅我刀子的?你教唆我的儿子,对抗他的父亲?”
“老林,你冷静点。”许承宇试图解释,“阿哲他只是压力太大了,我……”
“你闭嘴!”林正业打断他,“我们之间的账,待会儿再算!”
然后,他转向我。“还有你,陈医生。我给你钱,是让你来治好他,不是让你带着他胡闹的!看来我上次给你的警告,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林先生,”我上前一步,挡在林哲身前,“我再说一遍,林哲没有病。有病的是这个家。”
“你说什么?”林正业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说,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想要什么,他害怕什么。”我一字一句,把许承宇告诉我的,那个尘封了十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十二岁那年,他为了留住你,被你推倒,后脑勺撞在茶几上,缝了三针。你为了你的生意,不许他去医院。从那天起,你就已经亲手‘杀死’过他一次了。”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
赵芳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她扶住墙才没有倒下。
许承宇闭上了眼睛,脸上是痛苦的表情。
而林正业,他脸上的愤怒,在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慌乱,和被揭穿了最丑陋秘密的难堪。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这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扎在林哲心里,一扎就是十年。他所有的‘不正常’,都源于此。他用毁掉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你们当年的抛弃和冷漠。”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不……不是的……”赵芳喃喃自语,泪水夺眶而出,“阿哲,妈妈不是故意的……那时候,家里真的……太难了……”
“所以就可以牺牲我,对吗?”林哲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他母亲的心里。“在你们眼里,我的命,没有公司重要,没有你们的生意重要。”
“不是的,阿哲!”林正业大步走过来,试图抓住儿子的肩膀,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慌和悔恨。“爸爸错了,爸爸那时候是混蛋!你原谅爸爸,好不好?”
林哲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原谅?”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你给过我选择吗?”
他举起怀里的蓝色飞机。“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无数次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我抱着这架飞机,从这扇窗户跳下去。我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秒钟,为我感到难过?”
“阿哲,你别说傻话!”赵芳失声痛哭。
“我没有说傻话。”林哲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的儿子,早在十年前那个晚上,就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你们不认识的陌生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林哲!”林正业在他身后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但林哲没有回头。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然后,我听到了门从里面反锁的声音。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崩溃的成年人。
林正业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赵芳瘫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承宇站在一旁,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豪门,在真相被揭开的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巨大的悲哀。我治好了一个人的“病”,却引爆了一个家庭的“癌”。
我知道,我的“诊疗”,到此结束了。
第十一章 代价
摊牌的第二天,我向医院递交了辞职信。
主任很惊讶,问我为什么。我们医院的编制,是无数医学生挤破头都想进来的。我只说,个人原因,想换个环境。主任挽留了几句,见我态度坚决,也只能叹息着签了字。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林正业那样的人,绝不会容忍一个知道他最核心秘密,并且当众揭穿他的人,继续安然无恙地待在他的城市里。辞职,离开上海,是我能为自己选择的、最体面的退路。
办完手续,我回到我在医院附近租的老公寓。房子很小,家具陈旧,但这是我奋斗了近十年的地方。我开始收拾东西,把那些医学专著一本本装进箱子,心里空落落的。
下午,李助理找到了我。她没有坐那辆黑色的奔驰,而是自己打车来的。她站在我狭窄的客厅里,看着满地的纸箱,眼神复杂。
“陈医生,你真的要走?”
“是。”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赵女士让我给你的。她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接。“里面的钱,我不会要。你们给的定金,五十万,我一分没动。卡在桌上,密码是六个零。请你转告赵女士,我履行了我的职责,但交易没有完成。这笔钱,我受之有愧。”
李助理愣住了,她大概没想过会有人拒绝这么一大笔钱。
“赵女士还让我转告你,”她顿了顿,说,“谢谢你。也……对不起。”
我点点头。“林哲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但是,”李助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他昨天让保姆送了吃的进去。他肯吃饭了。”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下。肯吃饭,就说明他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志。
“林董和许先生呢?”
“林董把自己关在书房,两天没出门了。公司那边,乱成一团。”李助理叹了口气,“许先生……他已经搬走了。我听赵女士说,他把他在上海的所有资产都处理了,准备出国,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我沉默了。每个人,都为这场迟到了十年的真相,付出了代价。许承宇选择用彻底的离开,来结束他那段寄生般的感情,也算是一种解脱。
“陈医生,林董他……”李助理欲言又止。
“他不会放过我的,对吗?”我替她说了出来。
李助理低下头,默认了。“他动用了一些关系,向卫生系统施压。你的名字,可能已经上了某些非正式的‘黑名单’。以后,在国内一线城市的公立医院,你恐怕很难再找到工作了。”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就是得罪一个权势人物的代价。他不会用暴力手段对付你,但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你在这个行业里“社会性死亡”。
“我知道了。谢谢你来告诉我。”我对李助理说。
李助理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不解。“陈医生,我还是不明白。为了一个……病人,毁掉自己的大好前程,值得吗?”
我看着窗外,楼下是嘈杂的市井,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每天都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这和“云顶”那座安静得像坟墓的豪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助理,”我说,“我是一个医生。在我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我就宣过誓。誓言里有一句,叫‘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助健康之完美’,但我至少,努力去‘除病痛’了。林哲的痛,不是身体上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李助理没有再说什么,她把那张银行卡收回包里,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送走李助理,我继续收拾东西。我找到我那块戴了多年的旧手表,表盘上已经有了几道划痕。我把它摘下来,和那张“云顶”的黑色门禁卡放在一起。
这张卡,曾经是我通往一个财富世界的钥匙,我曾为之动心,为之挣扎。但现在,它在我眼里,和一块普通的塑料片没什么区别。
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我订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火车票。上海这个我奋斗了十年的城市,终究是没有我的位置了。我给妹妹发了条信息,告诉她我辞职了,让她不用担心学费,我会想办法。
妹妹很快回了电话,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细说,只说自己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银行里那点可怜的余额,心里第一次感到了迷茫。未来要去哪里?我还能不能继续当医生?我不知道。
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前途,失去了一笔本可以让我和家人过上优渥生活的巨款。
但我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守住了我的底线。我没有被金钱收买,没有向权力屈服。我像一个医生那样,去战斗,去治愈。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了林哲那架蓝色的塞斯纳。它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或许,我也需要一次那样的飞行。挣脱所有束缚,飞向一个未知但开阔的天空。
第十二章 余音
一个月后,我在老家县城的一家私立医院找到了工作。
医院规模不大,设备和三甲医院没法比,薪水也只是我原来在上海的零头。但我不在乎。能重新穿上白大褂,拿起手术刀,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县城的生活很慢。没有了拥挤的地铁和永远在响的电话,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我开始晨跑,看书,周末会去我父亲的鱼塘钓鱼。父母看到我回来,很高兴。他们不知道我在上海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儿子在外面累了,回家来歇歇脚。
我把在上海攒下的所有积蓄,都给我妹妹打了过去。我告诉她,安心学习,钱的事不用她操心。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但我必须承担我选择的后果。
日子就像县城边上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静无波。我几乎快要忘记上海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
寄件地址是英国。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架制作得极其精美的飞机模型。不是战斗机,也不是老式飞机,而是一架线条流畅的医疗救援机。机身上,用白色的小字,喷涂着我们县人民医院的名字。而在机翼的下方,有两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母:CY。
陈阳。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一行字:
“To the pilot who showed me the sky.”(致那个带我看到天空的飞行员。)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
我把那架模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书桌上。灯光下,它洁白的机身泛着柔和的光。我看着它,仿佛能看到那个沉默的少年,在遥远的异国,重新拿起了他的工具,眼神专注而平静。
他没有被那场家庭的风暴摧毁。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和解。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向我表达了他的感谢和新生。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李助理打来的。
“陈医生,冒昧打扰您。”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我下个月就要离职了。”她说,“准备回老家,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你在林氏的工作,不是很好吗?”
“好?”她笑了笑,笑声里有些释然,“也许吧。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每天穿着高跟鞋,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奔波,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看一些不想看的脸色……我累了。看了您和阿哲的事,我才明白,人还是得为自己活一次。”
“恭喜你。”我说。
“同喜。”她说,“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林董他……上周,他把他在林氏集团的所有股份,都转到了一个新成立的信托基金里。基金的受益人,是林哲。但是,他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说,林哲什么时候想要接管公司,都可以。如果他一辈子都不想接管,那基金会聘请最专业的职业经理人来打理公司。每年产生的利润,一部分用于公司发展,另一部分,将全部捐给一个新成立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基金会。”
我愣住了。
“那个基金会,林董用您的名字命名了。”李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他说,这是他欠你的。”
挂了电话,我久久无法平静。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小城的夜色。远处的山峦,在夜幕下呈现出温柔的轮廓。
林正业,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商业帝王,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自己和解,与儿子和解。他用他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试图去弥补。他没有强迫儿子成为他,而是给了他选择的自由。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但每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许承宇远走他乡,开始了新的生活。赵芳或许还在适应没有丈夫和“军师”的日子,但她至少赢回了儿子吃饭的权利。李助理辞去了光鲜的工作,去追寻自己的小确幸。林哲在遥远的地方,用模型治愈自己,也祝福别人。林正业放下了他的控制欲,学会了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而我,陈阳,一个被“流放”的男科医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里,重新找到了我的位置。
我看着书桌上那架小小的医疗救援机。它像一个安静的坐标,标记着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我曾被卷入一场巨大的财富和人性的风暴,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更多。
我明白了,一个医生的价值,不在于他能赚多少钱,拥有多高的地位,而在于他是否守住了那颗“医者仁心”。
我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通知我有一个急诊手术。
我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快步向楼下走去。
夜色很深,但我的心里,一片明亮。我知道,我的跑道,就在这里。我的每一次起飞,都将是为了那些需要我的人。
我,是一个医生。这就是我全部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