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打造现代地主婆_冬末迎春著_都市生活_最新章节无弹窗阅读_无防盗_TXT小说_电子书_聚合中文网_聚合中文小说_阅读好时光
摘要:闰土真实存在吗?从《故乡》看小说中的虚构与非虚构林晚秋下葬那天,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憋了一场哭不出来的雨。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床板下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我用锤子砸开,里面没有我曾偷偷设想过的金银细软,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发脆的草纸。借着昏暗的天光,我看到每一张草纸上,都密密麻麻地…闰土真实存在吗?从《故乡》看小说中的虚构与非虚构
林晚秋下葬那天,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憋了一场哭不出来的雨。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床板下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我用锤子砸开,里面没有我曾偷偷设想过的金银细软,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发脆的草纸。
借着昏暗的天光,我看到每一张草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个字:陈建国。那笔迹,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端正清秀,分明是在模仿我的笔迹。我这才想起,很多年前,我曾手把手教过她写我的名字。
从年我娶她进门,到她真正病倒离世,我们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这三十年,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一个天大的谎言包裹着。前十年,我信了她的病,掏心掏肺地照顾;后二十年,我知道了真相,在怨恨、不甘和麻木中与她耗着。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可看到这些草纸的瞬间,那碗我亲手为她熬了十年的苦药,仿佛又在我心里翻滚起来,一直苦到了喉咙眼。
一切,都要从年那个春天说起。
第1章 那碗熬不完的药
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风里还夹着冬末的寒气。我,陈建国,二十六了,在村里算得上是“大龄青年”。这事儿怨不得别人,都怪我爹。他当年给地主家当过几年长工,解放后划成分,虽然划的是贫农,但总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说我们家骨子里是“地主家的狗腿子”。就因为这个不清不楚的成分,我的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那天,媒人王婶揣着手,神神秘秘地进了我家门。我娘王桂兰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手里的针线扯得更快了些。
“建国他娘,给你家建国说了个好亲事。”王婶一脸笑,自顾自地搬了个小板凳坐下。
我娘冷哼一声:“好亲事?轮得到我们家?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啊?”
“瞧你这话说的,”王婶也不生气,压低了声音,“是林家湾的,林家那个二姑娘,林晚秋。”
“林家?”我娘手里的针“噌”地一下扎进了指头,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哪个林家?那个被批斗的大地主林善仁家?”
“可不就是他家。他家现在就剩下个老婆子和这个二姑娘了。姑娘长得,啧啧,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就是……”王婶故意拖长了音。
“就是什么?”我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修理到一半的锄头。
王婶看到我,眼睛一亮:“就是身子骨弱,是个病秧子。常年躺在床上,汤药就没断过。听说,可能活不长久。”
我娘一听,手里的鞋底“啪”地就扔在了地上,站起来指着王婶的鼻子骂:“你个黑了心的婆子!这是给人说媒还是给人找晦气?让我们建国娶个快死的人回来,是想让我们陈家绝后吗?滚!赶紧给我滚!”
王婶被骂得灰头土脸,临走前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建国啊,你自己掂量掂量。虽然是个病秧子,但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俊。你这条件,想找个囫囵的,难啊……”
王婶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上。这些年,相亲不下十次,每次姑娘本人都还算满意,可一听我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对方家里就没了下文。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也渐渐认了命。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娘的咒骂,一会儿是王婶那句“长得又俊”。我没见过林晚秋,但关于她的传闻,村里早就有了。都说林家二姑娘美得像画里的人,皮肤白得像雪,就是身子不争气,风一吹就倒,是个活不久的命。
第二天,我揣着两个攒了很久的鸡蛋,破天荒地去了林家湾。林家的院子早就破败了,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黑漆漆的老屋。我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林晚秋的娘,赵文秀。她曾经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如今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旧时的清高。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问:“你找谁?”
“婶子,我……我是陈家村的陈建国,王婶介绍我来的。”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把兜里的鸡蛋递了过去。
赵文秀看着那两个鸡蛋,眼神复杂。她没有接,只是侧身让我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炕上的那个姑娘。
那就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乌黑,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就像一朵快要枯萎的兰花,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听到动静,她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清冷,又带着一丝惊慌,像受了惊的小鹿。她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赵文秀赶紧过去给她拍背顺气,回头对我说:“你看,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家晚秋,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说就是个熬日子的命。你是个好后生,我们不能耽误你。”
我看着林晚秋咳得喘不过气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爱,也不是喜欢,而是一种强烈的怜悯。我觉得她太可怜了,比我还可怜。我成分不好,至少还有个健康的身体能下地挣工分。她呢?出身不好,还落了这么个病体,活得该有多绝望。
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婶子,我愿意娶她。我……我能干活,我能养活她。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她。”
赵文秀和我娘都以为我疯了。但我铁了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被拒绝了太多次后的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潜意识里觉得娶一个这样的妻子,能让我那点成分上的“污点”显得不那么刺眼。总之,我不顾我娘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用几乎是全部的家当,凑了二十块钱彩礼,把林晚秋娶回了家。
婚礼办得极其简单,村里没几个人来。我用板车把她拉回了家,她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红被子,一路上不停地咳嗽。村里人指指点点,那些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往我耳朵里钻。
“建国真是昏了头,娶这么个药罐子回来。”
“就是,看那样子,怕是连床都下不了,更别说生娃了。”
“地主家的小姐,金贵着呢,哪是我们庄稼人养得起的。”
我娘气得躲在屋里不出来,连口饭都没吃。我把林晚秋抱到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她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嘴唇哆嗦着说:“建国,对不起,连累你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了。我拍拍她的手,说:“别瞎想,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有我呢。”
从那天起,照顾林晚秋就成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确实病得很重,不能吹风,不能劳累,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咳嗽发烧。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给她熬药。听村里的老中医说,有几种草药对她这种虚症有好处,我就漫山遍野地去找。熬药是个精细活,火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我守在灶台边,用扇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直到药汁熬得浓稠,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每天,我都会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去。她总是很顺从,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喝完后,会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低声说一句“谢谢”。
除了熬药,我还得洗衣做饭,下地挣工分。我们家底子薄,为了给她买药,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我就去开荒,种些红薯土豆。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到家,看到炕上那个安静的身影,闻到屋里那股熟悉的药味,我又觉得心里踏实了。
我娘一开始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见我任劳任怨,林晚秋也确实安静懂事,从不惹事,她的态度才慢慢缓和下来。有时候我下地晚了,她还会主动帮忙热好药,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日子就在这一碗碗熬不完的药里,一天天过去。林晚秋的病时好时坏,但总不见痊愈。我背着她去看过县里的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先天不足,得慢慢养着。
我信了,全心全意地信了。我以为,我娶的是一个需要我用一生去呵护的病人,我的人生就是守着她,直到她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我甚至做好了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准备。在那个荒唐又压抑的年代,我们两个被社会边缘化的人,能这样相依为命,互相取暖,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我常常在深夜里看着她熟睡的脸庞,那张脸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过分白皙,像一块温润的玉。我会想,就算她一辈子都这样,我也认了。这是我的命。
第2章 墙角的草药渣
婚后的日子,像村口那条被牛车压了无数遍的土路,平淡,琐碎,却也日复一日地向前延伸。林晚秋的身体,成了我们家天气的晴雨表。她精神好些,屋里就仿佛亮堂几分;她咳嗽加重,整个家就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里。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她的额头,感知那细微的温度变化。然后是生火,熬药,那只黑色的陶罐被烟火熏得油光发亮,里面翻滚的药汁散发出的苦味,几乎成了我们家最独特的“烟火气”。
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也渐渐从嘲笑变成了同情。他们看到我天天下地,回家还要伺候一个病妻,都摇头叹息,说陈建国是个实诚人,就是命苦。刘婶有时候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跟人念叨:“建国那媳妇,就是个纸糊的人儿,看着好看,不顶用。这么多年了,药没断过,肚子也没个动静,真是拖累死建国了。”
这些话,我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日子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虽然辛苦,但林晚秋的温顺和依赖,也给了我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她话不多,但总能在我最累的时候,递上一杯热水,或者用她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手,轻轻帮我擦去额头的汗。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深深的忧愁。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我们中的某一个先熬不住。但变化,往往是从一些最不起眼的细节开始的。
那年秋天,队里组织去修水库,要离家十天。这是我婚后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临走前,我千叮咛万嘱咐,把未来十天的药都提前分装好,一包一包用纸包起来,让我娘王桂兰按时给她煎。我还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藏在米缸底下,告诉娘,隔三差五给晚秋做点面片汤补补身子。
我娘嘴上骂骂咧咧:“知道了知道了,我还能饿死她不成?你娶回来的祖宗,我敢怠慢吗?”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心疼。
在水库的工地上,我干活特别卖力,因为多挣一个工分,就能给晚秋多买一味药。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总担心她在家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会不会又犯病。每天晚上,看着工棚外面的月亮,我都会想起她那张苍白的脸。
十天后,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院门,家里静悄悄的。我娘去地里了,屋里只有林晚秋一个人。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怕吵醒她。她正侧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口,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放下行李,习惯性地走到灶台边,想看看药罐。就在灶台后面的墙角,我看到了一堆黑色的东西。我蹲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一堆被倒掉的药渣,其中大部分都还是干的,显然没有经过熬煮,只是被水浸湿了倒在这里。
我愣住了。这些药渣,分明就是我临走前包好的那些。我数了数,至少有五六包的量。也就是说,在我离开的这十天里,她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没有喝药。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娘偷懒了,没有按时给她煎药。一股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我转身就想去找我娘理论,可刚迈出一步,又停住了。我娘虽然嘴上厉害,但心不坏。她知道晚秋的身体对我有多重要,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糊弄我。
那……是晚秋自己不想喝?
我走到炕边,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我,她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挣扎着想坐起来。
“建国,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
“嗯,回来了。”我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这几天,身体怎么样?药都按时喝了吗?”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点点头说:“喝了。娘每天都给我熬。”
她撒谎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谎。是不想让我担心,还是……有别的原因?
我没有当场拆穿她。我只是默默地把墙角的药渣扫了起来,倒进了猪圈。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留心观察。我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有一次我从地里提前回来,刚到院门口,就听到屋里有很轻微的“咚咚”声。我放轻脚步走进去,声音立刻停了。我进屋一看,林晚秋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躺在炕上,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一些。我问她刚才在做什么,她说在做梦,梦到被狗追。
还有一次,我晒在院子里的被子被风吹到了地上。我当时正在屋后劈柴,听到声音赶过去,却看到林晚秋已经站在院子里,正弯腰试图把被子捡起来。看到我,她吓了一跳,身体一软,立刻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多站一秒钟就会晕倒一样。
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把她抱回屋里。可我心里却充满了疑惑。她不是连下地走路都费劲吗?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跑到院子里?而且,刚才她弯腰的动作,虽然有些吃力,但并不像一个久病缠身的人。
最让我起疑的,是她的饭量。她一直说自己胃口不好,每次只吃小半碗饭。可我发现,我放在碗柜里的窝窝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少一两个。我问我娘,我娘说她没动。家里没有老鼠,那窝窝头去哪儿了?
一个个小小的疑点,像一块块拼图,在我脑子里慢慢拼凑,却始终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我不敢往深处想,我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会把我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世界彻底推翻。
我开始失眠。夜里,我躺在林晚秋身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却翻江倒海。我看着她的脸,这张我看了无数遍的脸,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她是真的病了,只是偶尔会有些反常的举动?还是说,她的病,从一开始就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只能继续像以前一样,每天给她熬药,喂她喝下。只是,在我端起那只熟悉的药碗时,我的手,第一次开始微微发抖。碗里的药汁,在我眼里,不再是治病的良药,而像一碗深不见底的墨汁,里面藏着我看不透的秘密。
我决定,要亲眼看个究竟。
第3章 后山的清唱歌谣
秋收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林晚秋的咳嗽似乎也加重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蜷在炕上,捧着一个我用旧军用水壶改成的热水袋取暖。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疑团就滚得越大。那些零碎的、无法解释的片段,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来证实或者推翻我那可怕的猜想。
机会很快就来了。村东头的李大伯家要盖新房,请我去帮忙。李大伯是我爹生前的好友,他家盖房是大事,我不能不去。这意味着我又要一整天不在家。
出发前,我像往常一样,把熬好的药放在灶台上温着,叮嘱晚秋记得喝。我看着她苍白的脸,柔声说:“今天活儿多,我可能要天黑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别下地,有事就喊隔壁的刘婶。”
她乖巧地点点头,眼神里满是依赖:“知道了,你放心去吧,路上小心。”
我背上工具出了门,却没有直接去李大伯家。我绕了个大圈,悄悄地摸回了自家屋后的那片小树林里。我们家的房子靠山,屋后就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中间有一块大石头,躲在后面,刚好能看到我家的后窗和后院。
我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藏好,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我感觉自己像个做贼的,在窥探自己最亲密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或者说,害怕看到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我的腿都坐麻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也许她真的就是病了,之前那些反常只是我的错觉。就在我准备放弃,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家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林晚秋从门里探出头来,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灰色的旧布衫,但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病态,眼神清亮,动作也远比平时敏捷。确认周围没人后,她侧身闪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布包。
她没有走远,而是径直走向了院子角落里那块我开垦出来的小菜地。然后,我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
她蹲下身,从布包里拿出一把小锄头,开始熟练地给地里的白菜松土、除草。她的动作虽然不快,但很稳健,腰背挺直,完全不像一个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的病人。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也泛起了健康的红晕。那种生机勃勃的样子,是我和她结婚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会叫出声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个在菜地里劳作的女人,和我炕上那个弱不禁风的妻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干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了,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然后,她做了一个更让我震惊的举动。她走到后山脚下的一条小溪边,脱下鞋袜,把脚伸进了冰冷的溪水里。十月的溪水已经很凉了,她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还用脚丫拍打着水花。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心情很好,竟然哼起了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那歌声清脆婉转,像山谷里的黄鹂鸟,在寂静的午后回荡。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歌声飘进我的耳朵里,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我浑身冰冷,从头到脚。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病是假的,她的虚弱是假的,她的咳嗽是假的,她对我说的每一句感激和依赖,都可能是假的。我这几年掏心掏肺的付出,那些起早贪黑熬的药,那些为了给她买营养品而省吃俭用的日子,那些在人前人后为她扛下的流言蜚语……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像个傻子,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树林的。我失魂落魄地在山里转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我没有去李大伯家,我编不出任何理由去解释我为什么会失约。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林晚秋已经回到了炕上,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看到我回来,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关切地问:“建国,你回来了?累了吧?饭在锅里温着呢。”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关切”和“温柔”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质问她的冲动,一言不发地走到灶台边。那碗我早上熬好的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已经凉透了。
“药……怎么没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随即低下头,小声说:“今天……头晕得厉害,没什么胃口,就……就忘了。”
忘了。多好的借口。
我端起那碗冰冷的药,走到炕边,递到她面前。灯光下,她的脸在我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凉了,我给你热热。”她伸手想来接碗。
我躲开了她的手,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晚秋,这药,到底还要喝多久?”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比她任何一次“犯病”的时候都要苍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碎了。
第4章 母亲的旧账
那一晚,我和林晚秋谁都没有再说话。她没接那碗药,我也没有再逼她。我就那么端着碗,在炕边站了很久,直到药汁冷得像冰,我的手臂也酸麻得失去了知觉。最后,我走到门口,将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连同我这几年所有的心血和信任,一起泼进了院子里的尘土中。
第二天,我照常下地,她也照常躺在炕上。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堵无形的墙,沉默而压抑。我不再给她熬药,她也没有问。那只被烟火熏黑的药罐,被我扔到了柴房的角落里,和我破碎的心一起,落满了灰尘。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我娘王桂兰看出了不对劲。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趁着晚秋睡着了,把我拉到院子里,压低声音问:“建国,你跟晚秋吵架了?怎么这几天不见你熬药了?”
我靠在墙上,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娘说。告诉她,她一直看不上的儿媳妇是个骗子?告诉她,我这几年活得像个笑话?这不仅是丢我的脸,也是在打我们陈家的脸。
见我不说话,我娘叹了口气,以为我们是为钱的事闹别扭。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
“拿着。这是我攒的体己钱。我知道你为了给她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别因为这个跟她置气,她一个病人,够可怜的了。”我娘把钱硬塞到我手里,“你别看我平时总说她,可她毕竟是你媳妇。只要你好好的,我这个当娘的就……”
我娘的话没说完,眼圈却红了。我握着那几张带着她体温的毛票,心里更是百感交集。我娘,这个一辈子都在为的女人,她都懂得心疼林晚秋的可怜。可那个被我们全家心疼的人,却把我们都当成了傻子。
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我哑着嗓子说:“娘,她的病……是装的。”
“啥?”我娘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你说啥胡话呢?装病?谁会拿自己的身子骨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我把那天在后山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娘。我讲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先割过我自己的喉咙,才能说出来。
我娘听完,呆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后怕和庆幸。她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我的老天爷!这个女人,心机也太深了!她这是图啥啊?建国,你……你可得留个心眼啊!她一个地主家的女儿,肯嫁到我们家来,还装病装了这么多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我娘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混乱的情绪中浇醒。是啊,她图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的一切,试图从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里,找出她装病的动机。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前,媒人王婶说的话。她说林家是地主成分,日子不好过。林晚秋长得漂亮,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漂亮姑娘,本身就是一种“原罪”。觊觎她的人肯定不少。我记得听村里人说过,有个公社的干部,就三番五次地托人去林家提亲,想让她做小老婆,都被她娘赵文秀给挡了回去。
难道,她装病,是为了躲避这些骚扰?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一个没人愿意沾惹的“累赘”?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一动。如果真是这样,那她选择嫁给我,一个成分同样有点问题,但老实巴交,愿意照顾她的穷小子,似乎就说得通了。我们俩,就像是两个在风雨中飘摇的泥菩萨,抱团取暖,谁也别嫌弃谁。
可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另一个更伤人的想法取代。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她嫁给我,只是把我当成一个避风港,一个免费的长工,一个能让她安稳度过那个特殊年代的工具?她用“病”来控制我,让我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一切,而她自己,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照顾,甚至可能在背地里嘲笑我的愚蠢。
这两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反复拉扯,让我痛苦不堪。我宁愿相信前者,但后者的可能性,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我的心。
那几天,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娘打听林家过去的事。我娘虽然嘴碎,但村里几十年的陈年旧事,她都门儿清。
“林家啊,以前可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我娘一边择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林善仁那老东西,听说年轻时也是个读书人,后来家道中落,就开始放印子钱,心黑着呢。解放后被斗得最惨的就是他,没两年就气死了。他老婆赵文秀,也是个厉害角色,以前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书,有心计。林善仁死后,家里被抄得底朝天,就靠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硬是撑了下来。”
“她家大女儿,叫林春晓,长得也俊,早些年嫁到县里一个工人家庭,算是跳出火坑了。就剩下这个林晚秋,听说从小就跟她娘一样,有主意得很。当年批斗她爹的时候,她才十来岁,跪在人群里,一声不吭,眼睛瞪得老大,那眼神,吓人得很。”
我娘的话,让林晚秋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复杂。她不再是那个我初见时,躺在炕上如同一朵易碎兰花的病美人。她的背后,藏着我所不知道的坚韧、心计,甚至可能是仇恨。
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我找到了我的发小,张铁牛。我们在村口的河边,一人一根烟,抽了很久。我把心里的苦闷都倒给了他。
铁牛听完,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碎,骂道:“这个婆娘,太不是东西了!建国,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不能白白被她骗了这么多年!跟她离!必须离!”
“离?”这个字从铁牛嘴里说出来,我心里猛地一颤。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天大的事,比结婚要难上百倍。更何况,我们之间没有孩子,她一个地主成分的女人,离了婚,还能有活路吗?
铁牛看我犹豫,又说:“你就是心太软!你想想,她把你当什么了?她要是心里有你,能骗你这么久?她就是利用你!现在世道慢慢变好了,说不定她早就想踹了你,只是没找到机会!”
铁牛的话,句句戳在我的痛处。是啊,我凭什么还要为她着想?她为我想过吗?在我为了她的“病”焦头烂额,在我娘为了我们这个家节衣缩食的时候,她心里是不是在偷着乐?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壮着胆子回了家。我决定,要跟她摊牌,把一切都问个清楚。如果她给不出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那我们就一拍两散。
我推开门,屋里黑着灯。借着月光,我看到林晚秋没有躺在炕上,而是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两个小菜,还有一瓶酒。
她看到我,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建国,你回来了。我……我等你很久了。”
这是我们冷战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第5章 一碗没喝的药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洒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秋就站在那片光影里,身形显得格外单薄。她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那双手,曾经在我眼里是那么柔弱无力,此刻端着酒杯,却异常的稳定。
“建国,我们谈谈吧。”她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我拉开凳子坐下,没有去看她,只是盯着桌上那碟炒花生米。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和疑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是该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还是该控诉我这几年的付出?似乎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都知道了?”她试探着问。
我“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火。
她也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她的咳嗽听起来不再是伪装的虚弱,而是被烈酒呛到的真实反应。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漠。我甚至觉得,她这副样子,也是演出来的。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林晚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把我陈建国当什么了?傻子?还是冤大头?”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打算解释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沧桑。
“建国,对不起。”她说,“我知道,这三个字,弥补不了什么。但我是真的,对不起你。”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都跳了起来,“我要知道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
我的怒吼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被我吓得肩膀一缩,但没有退却。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恐惧,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因为我怕。”她说,“我怕被人糟蹋,怕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来拣去,怕最后落得一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她开始讲述。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她爹死后,她和她娘就成了村里的“另类”,谁都可以上来踩一脚。她一天天长大,容貌也越来越引人注目。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像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公社的王干事,那个能决定她们家口粮分配的男人,不止一次地暗示她娘,只要林晚秋肯“懂事”,她们家的日子就好过。
“我娘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可结果呢?我们家那年的口粮被扣了一半,差点饿死。我亲眼看到,隔壁村一个成分跟我们家差不多的姑娘,就是因为长得好看,被几个二流子拖到麦草垛后面……后来,那姑娘疯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我这张脸,不是老天爷的恩赐,是催命符。我不能嫁给那些有权有势的,因为我进去就是个玩物,连人都算不上。我也不能嫁给那些游手好闲的,因为他们护不住我,只会把我当成换取好处的工具。”
“我开始学着我娘的样子,每天用锅底灰把脸抹得黑漆漆的,穿着最破烂的衣服,低着头走路。可没用,那些人的眼睛毒着呢。后来,我大姐嫁到了县里,她偷偷回来看我,给我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我追问道。
“装病。”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装成一个快死的病秧子。只有这样,才能断了所有人的念想。一个没用的、随时可能咽气的药罐子,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价值。一个健康的、漂亮的地主女儿是祸水,但一个快死的病鬼,只会让人觉得晦气。”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撞了一下。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恐惧?
“所以,你就开始装病?”
“是。”她点点头,“一开始只是偶尔咳嗽,说自己胸口疼。后来,我娘托人从县里弄来一些能让人脸色发白、身体虚弱的药草,混在我的饭里。日子久了,我的身体也确实被拖垮了一些,看起来就更像了。这一装,就是好几年。”
“那你嫁给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嫁给你,是我和我娘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诚的恳求,“建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成分虽然有点问题,但你是贫农,根子上是好的。你老实,本分,村里人都说你孝顺、能干。最重要的是,你心善。我娘说,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不会因为我的出身欺负我,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愿意娶一个‘活不长’的媳妇。”
“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我的心又冷了下来,“你们算计好了我会同情你,会娶你,会像个傻子一样伺候你?”
“不是算计!”她急切地辩解道,“是选择!是在没有路的情况下,为自己选一条能活下去的路!建国,你扪心自问,如果我不是个‘病秧子’,而是一个健康的、地主家的女儿,媒人跟你提亲,你敢娶吗?你娘会同意吗?村里人会怎么说你?他们会说你陈建国攀附地主,思想有问题!”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敢吗?我不敢。我娘不会同意。村里的流言蜚语,就能把我们家淹死。正是因为她是个“快死的病秧子”,是个“拖累”,我娶她,才会被人看作是“善良”和“无奈”,而不是“政治错误”。
原来,她的病,不仅是她的保护伞,也是我的。
我看着她,这个欺骗了我这么多年的女人。我心里的愤怒、怨恨、委屈,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那个荒唐年代的无奈,是对人性挣扎的悲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装下去?”
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然后,她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不敢。”她哽咽着说,“建国,我不敢告诉你。我怕……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不要我。我太习惯有你的日子了,习惯了你每天给我熬药,习惯了你背我出去晒太阳,习惯了你在深夜里给我掖好被角……我怕这一切都没有了。我这个地主家的女儿,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压抑了多年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看着她,端起桌上那碗我早上盛出来,却一直没喝的药。那碗药,是这场巨大骗局的开端,也是维系我们这段畸形婚姻的纽带。
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第6章 月光下的真相
林晚秋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不是我熟悉的、她“犯病”时那种压抑的、细碎的抽泣,而是一种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把她这十几年来的伪装、恐惧和委屈,都随着眼泪一并宣泄出来。
我坐在她对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的解释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冲击着我固有的认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一个被精心策划的骗局蒙蔽的傻瓜。可现在,我发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她骗了我,这是事实。但她骗我的初衷,却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自保。在那个非黑即白的年代,一个人的出身就是原罪,是无法摆脱的烙印。她一个弱女子,除了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伪装自己,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她把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以此来躲避那些潜在的“用途”。这是一种何其悲哀的智慧。
而我,陈建国,看似是她的“拯救者”,实际上,我们又何尝不是在互相利用呢?我娶她,固然有同情和怜悯,但难道就没有一点因为自身条件不好,而选择一个“有缺陷”的对象的无奈吗?我照顾她,固然是真心付出,但这份付出,不也让我获得了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感,让我在村里人同情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吗?
我们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建立在纯粹的爱情之上。它是一场交易,一场两个被时代抛弃的边缘人,为了生存下去而达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只不过,这场交易里,她隐瞒了最重要的条款——她的“病”是假的。
月光渐渐西斜,她的哭声也慢慢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交织在一起。
“建国,”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改变不了我骗了你的事实。你要是……要是不想再看见我,想跟我……离婚,我……我没意见。”
她把“离婚”两个字说得极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恨吗?当然恨。被欺骗了这么多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怎么可能不恨?可这恨意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我恨她的欺骗,却又无法不去同情她欺骗背后的无奈。
离婚?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如果离了,我陈建国会怎么样?村里人会说我陈建国没良心,媳妇病了这么多年都伺候了,现在人家身子骨好转了(在外人看来),就把人一脚踹开。而她林晚秋呢?一个离了婚的、地主家的女儿,她又能去哪里?回娘家吗?她娘家早就败落了。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恐怕比跟着我更难。
我们俩,就像两棵被藤蔓缠死的树,早已分不清彼此。砍断藤蔓,或许两棵树都会死。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我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冷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冷的井水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重新坐回到她面前,看着她紧张得绞在一起的手,平静地说:“婚,不离。”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泪光。
“但是,”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林晚秋,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个病人了。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要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妻子,一个能和我一起撑起这个家的女人。”
我的话,像是一道判决。判决了我们过去那段关系的结束,也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未知的未来。
她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决堤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委屈的泪,而是带着一丝重生的喜悦。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她给我讲了她小时候读过的书,讲了她爹在世时,家里过年过节的排场。也讲了她爹被批斗后,她和她娘是怎么靠着挖野菜、打零工活下来的。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敞开她的过去,那个属于“地主小姐林晚秋”的过去。
而我,也第一次跟她说了我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我说起我为了给她找药,摔下过山坡;说起我为了省钱给她买肉,自己啃了半个月的红薯干;说起我娘因为她不能生育,在背地里抹了多少次眼泪。
我们把这几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东西,都摊在了那晚的月光下。有怨恨,有理解,有指责,也有原谅。我们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重新开始了解彼此。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了。我知道,那个谎言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这道裂痕,或许永远都无法完全愈合。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很难再重建。
但我也知道,我们必须一起走下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彼此,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药味,彻底消失了。
第7章 裂痕
真相大白后的日子,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立刻变得晴朗起来。相反,一种更加微妙和尴尬的气氛,笼罩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里。谎言被戳破,就像屋顶被掀开了一个洞,虽然阳光可以照进来,但风雨也同样会灌进来。
林晚秋开始学着做一个“正常”的妻子。她不再整天躺在炕上,而是笨拙地拿起扫帚扫地,学着在灶台生火。她的身体因为常年缺乏锻炼,确实很虚弱,扫一会儿地就气喘吁吁,生个火能把自己熏得满脸是灰。
我娘王桂兰对她的态度,变得极其复杂。一方面,她庆幸自己不用再伺候一个“药罐子”,家里也终于有了个能干活的女人。但另一方面,她对林晚秋的欺骗行为始终耿耿于怀,总觉得这个儿媳妇心机太深,不是个省油的灯。
“建国,你可得看紧点她。”我娘不止一次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嘀咕,“她能装病骗你十年,谁知道她心里还藏着什么事儿?这种读过书的城里小姐,心思多着呢!别哪天把你卖了,你还帮她数钱。”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很烦躁。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担心呢?
我和林晚秋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相处模式。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默默付出,一个坦然接受。我们开始像普通的夫妻一样,会因为今天谁做饭、明天谁洗衣这种小事而分工。但我们之间,却少了很多话。
我看着她在院子里吃力地洗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心里会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我分不清那是心疼,还是快意。我看到她终于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呵护的病人,变成了一个为这个家操劳的女人,我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满足感。可同时,看到她那双曾经只用来翻书、刺绣的手,如今却泡在冰冷的肥皂水里,变得粗糙红肿,我又会觉得有些不忍。
我们之间那道裂痕,无处不在。
最明显的,是在床上。以前,我睡在她身边,心里是踏实和安宁的,觉得守护着她是我的责任。现在,我们躺在同一张炕上,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冰冷的河。我能感觉到她的僵硬和小心翼翼,我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自然地伸出手去抱她。她的身体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一碰到她,就会想起这具看似柔弱的身体里,曾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藏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灵魂。
村里人很快也发现了林晚秋的变化。他们看到她能下地走路,能来河边洗衣服,甚至还能跟着我娘去菜园里拔草,都惊讶得不得了。
“建国,你家媳妇这是撞大运了?什么神丹妙药,把这么多年的病都给治好了?”刘婶在村口拦住我,一脸好奇地问。
我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就是……慢慢养着,身子骨好些了。”
“真是奇了!”刘婶咂咂嘴,“我就说嘛,地主家的小姐,命硬着呢!你看,这不就好了?建国,你这下可算熬出头了。媳妇身体好了,也该抓紧时间,给你们陈家添个后了。”
“添后”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以前,我以为她不能生,是因为身体不好。现在我知道了,她身体好得很。那这么多年没有孩子,是她不愿意,还是……她根本就不想给我陈建国生孩子?
这个念头,让我对她的猜忌又加深了一层。
那天晚上,我借着酒劲,第一次跟她提了孩子的事。
“晚秋,”我坐在炕边,看着正在灯下缝补衣服的她,“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个孩子了?”
她拿针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建我,我的身子……才刚好,是不是……再等等?”
“等?”我冷笑一声,“还要等多久?你已经等了十年了!林晚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过要给我生孩子?你是不是还想着,等哪天时局变了,就一脚踹了我,回你的城里去?”
我的话,说得又急又重。她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受伤。
“陈建国!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她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一丝哭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女人吗?”
“难道不是吗?”我被酒精和积压已久的怨气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吼道,“你骗了我十年!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啪!”
她狠狠地把手里的针线笸箩摔在地上,里面的顶针、线团滚了一地。她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是,我骗了你!可我为什么骗你,你心里不清楚吗?陈建国,你摸着你的良心说,如果不是我装病,我们俩能有今天吗?我承认我自私,我为了活命,利用了你的善良!可你呢?你敢说你娶我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捡便宜的想法吗?你敢说你这几年对我好,心里没有一点可怜我、施舍我的优越感吗?”
她的反问,像一把把尖刀,直戳我的肺管子。把我内心深处那些不愿承认的、阴暗的想法,全都血淋淋地剖了出来。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那晚,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们把所有不能说、不敢说的话,都吼了出来。我们互相伤害,互相指责,仿佛要把对方彻底击垮。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她趴在炕上,哭得泣不成声。我坐在地上,靠着墙,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冷酒。
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那个谎言,就像一颗埋在我们之间的地雷,我们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了很久,最终还是被引爆了。炸完之后,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两个伤痕累累的人。
我们之间的裂痕,不但没有被时间弥合,反而在日常的琐碎和猜忌中,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第8章 屋檐下的秋风
那场激烈的争吵过后,我和林晚秋之间,陷入了更长久的冷战。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合租的陌生人。白天,我下地干活,她在家操持家务,我们尽量避免碰面。晚上,她睡在炕头,我睡在炕尾,中间隔着的距离,仿佛比银河还遥远。
我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她试着劝过我几次,说:“建国,夫妻哪有隔夜仇。她骗了你是不对,可她也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日子还得往下过啊。”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堵得慌。我知道日子得过下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过。那道裂痕太深了,深到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十年的欺骗,想起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的付出。那种被愚弄的感觉,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我的心。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队里分了粮食,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我们家分到的粮食比往年都多,因为林晚秋也开始下地挣工分了。她虽然干不了重活,但割稻子、捡麦穗这些活儿,她都抢着干。一个夏天过去,她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她彻底从一个“地主小姐”,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
看着她的变化,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我知道她在努力,努力地弥补她过去的谎言,努力地想融入这个家。可我心里的那个疙瘩,就是解不开。
那天,我从镇上赶集回来,给她买了一块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这是我们冷战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向她示好。我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给她,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她接过桂花糕,却没有吃,只是放在了桌上。
晚上,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块已经有些风干的桂花糕。她的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我以为我在惩罚她,实际上,我也在惩罚我自己。我们都在这段充满了猜忌和隔阂的关系里,备受煎熬。
又过了几年,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村里开始搞承包到户,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靠着一股子力气,承包了几亩地,种上了果树。林晚秋则在家里养起了鸡鸭,还学会了做针线活,拿到镇上去卖。我们的日子,渐渐宽裕了。
我们依然没有孩子。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仿佛成了一个禁忌。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那道裂痕,最直接的后果。一个建立在谎言上的婚姻,如何能孕育出代表着希望和未来的新生命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的怨恨,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亲情、习惯和无奈的情感。我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夫妻,更像是一对在风雨中相互扶持的伙伴。我们了解彼此所有的缺点和不堪,却又因为命运的捆绑,而无法分开。
我开始习惯她的存在。习惯了每天回家,能喝上一口她烧的热水;习惯了天冷的时候,她会默默地把我的旧棉衣缝补好;习惯了在我累得不想说话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我。
我不知道她对我,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也和我一样吧。
三十年后,林晚秋真的病了。是县医院都查不出原因的怪病,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就像她当年伪装的那样。这一次,我没有再怀疑。我看着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我卖了果园,带着她跑遍了省城的大医院,但所有的医生都摇着头。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村里那间老屋。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话变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安静地躺在炕上,看着我。那眼神,和我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清澈、宁静,却又多了一些我当年看不懂的东西。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建国,你还记得吗?你教我写的第一个词,就是你的名字。”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温暖。“我这辈子,会写会认的字不多。但你的名字,我写了三十年,早就刻在心里了。”
她走后,我发现了那个装满了写着我名字的草纸的木盒。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看着那笔迹从生疏到熟练,仿佛看到了她在这三十年里,在那些我不知道的日日夜夜里,是如何一笔一划地,将我这个人,刻进她的生命里。
我终于明白了。她骗了我十年,却也用剩下的一生来偿还。而我,怨了她半辈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与她相互纠缠,再也无法分割。
秋风从破旧的窗棂吹进来,卷起了桌上的草纸。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后山小溪边,清唱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姑娘。
我们这一生,是欢乐,还是愁呢?或许,都有吧。我们都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用自己的方式,挣扎着活了下来。这就够了。
我拿起一张草纸,用颤抖的手,在“陈建国”三个字的旁边,缓缓写下了两个字:晚秋。
从此,我们俩的名字,终于真正地写在了一起。